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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乖巧

  申時,蕭明徹的右肘搭在車窗沿,望著窗外移動的風景,慢條斯理咬著手中那顆紅袍萘。

  李鳳鳴覺得他好詭異。

  他曾說過,他吃什麼都一個味,進食只是為了不餓死。

  所以平日里用膳總漫不經心,在正餐之外幾乎不會再吃什麼零食。

  果子也不大碰的,若是非要他吃,他最多囫圇吞了應付個事。

  今日卻怪。

  馬車從學宮後山出來已經行出老遠,只不過一顆小孩兒拳頭大的紅袍萘,他居然到現在還沒吃完。

  每一口都儼然用心細品的架勢,這讓李鳳鳴滿頭霧水。

  「這紅袍萘,很好吃?」

  蕭明徹仍舊面對窗外「嗯。」

  好吃到讓他那不辨五味的毛病立時痊癒?李鳳鳴是不信的。

  「好吧,既你喜歡,也算沒白費我花那十五銀一顆的高價。」

  蕭明徹回眸乜她「你竟也會被敲竹杠?」

  「玩樂嘛。大家都買了花果,我總不好空著手,」李鳳鳴以指尖揉了揉內眼角,大方自嘲,「三十銀,買個重在參與,也還行吧。」

  蕭明徹一頓「買了兩顆?」

  李鳳鳴望向他,對他語氣、神態里突如其來的質疑十分不解。

  「你冷眼瞪我是什麼意思?」

  「另一顆去哪了?」蕭明徹盯著她,桃花眼微微眯起。

  李鳳鳴恍然大悟。

  之前那夜她說過,若在集望時買了花果,全都給他。看來他是記在心上了。

  「從前沒發現你這麼護食啊,」她噗嗤輕笑,「我讓辛茴裝著呢。若你喜歡吃,回去就給你。」

  反正也錯過岑嘉樹亮相了,她自己又沒心情吃。十五銀一顆的果子,吃了會心絞痛。

  「哦,好,」蕭明徹重新鬆弛下來,再度望向窗外,「你方才急匆匆跑到講學館,有事找我?」

  李鳳鳴望著他難得閑散的姿態,總覺得這人彷彿又甩起了無形的毛茸茸大尾巴。

  不是很懂他在高興什麼。

  但她想,或許是今日在講學館與人會面,得到了他所期望的進展。

  思及侯允在辯理場上的激進之舉,以及大長公主的衝動野望,李鳳鳴不由地重新緊繃起來。

  「講學館里那一老一少,是什麼人?我能問嗎?」

  方才她尷尬壞了,不想讓人瞧見自己莫名其妙掉眼淚,也就沒看清那兩人是誰。

  而且她平日在交際上又不活躍,對雍京城的許多人物都只聞其名而已。

  吃完果子的蕭明徹正拿巾子在擦手,聞言並未立刻答話。

  這沉默在李鳳鳴看來,就是蕭明徹並不想讓她知道今日在講學館的事。

  她自己算是在沃土裡被精心養育起來的,縱然遇到難關,或多或少總能得到些護持。

  所以她無論到什麼地步,都會有籌碼一搏,常常絕處逢生。

  所以她之前看到蕭明徹孤軍奮戰、舉步維艱,深感他不易,就總想伸出援手。

  這些日子她才慢慢醒悟,蕭明徹和她太不同了。

  蕭明徹是被隨手拋在崖邊石縫裡的種子,打從最開始就站在絕境的。

  有沒有後盾、有無人護持、有沒有她的幫助,對他來說其實沒那麼重要,只是難易程度的區別而已。

  他有一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求存之法。

  李鳳鳴好聲好氣道「我知道,你有你的章法,未必需要我多嘴。但這次我實在擔心,不想看你跌進坑裡。我就妄言最後一回,你若覺得不對,就當什麼也沒聽見。我保證往後再不會管你的事……」

  「再不管我?」蕭明徹打斷她,停下擦手的動作,抬眸直視著她,「那你想改去管誰?」

  「啊?」李鳳鳴眼看著他神色轉冷,面色沉黑,黑中帶綠……

  「蕭明徹,你這一臉疑似捉姦的表情,我實在不知該怎麼接話。」

  淮王府,北院書房。

  寬大的桌案上堆滿了卷宗與抄紙,一摞摞放得高高的。

  從蕭明徹這邊望過去,對桌而坐的李鳳鳴只露出頭頸。

  她一動不動,眼神直愣愣,幾次張嘴,卻欲言又止。

  柔嫩紅唇無聲地開合數回,最終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像條吐不出泡泡的魚。

  看起來有點傻。但很有趣。

  蕭明徹咬著第二顆價值十五銀的高價果子,唇角勾起極淺的笑弧,心間莫名發癢。

  「這就是我全部的底牌。」

  這些年他只有靠自己,後來再加上戰開陽那個不太聰明的幫手。

  沒有後盾倚仗的人,就只能用笨法子,沒得選。

  這是他們數年來搜集到的所有消息。幾乎涉及朝中所有重要人物、各大世家門閥。

  但沒什麼規律,也沒有輕重詳略,每得到一句消息就記一句,七零八碎,來源五花八門,真假也無保證。

  之前久久猶豫,不確定是否該向李鳳鳴和盤托出,就是因為蕭明徹很清楚自己一路走來有多笨拙,有多狼狽。

  他怕這在魏國前儲君眼裡會是個可憐的笑話,所以不太想與她深談。

  可李鳳鳴今日踉蹌跌進他懷裡,那份少見的急躁失態,讓他再不怕被她調侃嘲笑。

  只是無意間察覺到些微風吹草動,就立刻擔心起他會不會信錯人、選錯路。

  若這都不算時時將他放在心上,那什麼才是?

  「隨你笑話。我一直就是這樣觀人判事的。」

  蕭明徹叼著果子,單手稍稍用力,將所有卷宗與抄紙推得離李鳳鳴更近些。

  「我沒要笑話你,」李鳳鳴腦中有些亂,「我只是問你,講學館里那兩人是誰。」你擺這麼大陣仗嚇唬誰啊?

  「年輕那個是廉貞。當初慶功宴時你不是見過?」

  蕭明徹突然想起她在宮宴上還誇過廉貞,忍不住偷偷撇嘴。

  「我今日沒看清他的臉,只聽到他說話。」

  李鳳鳴有時能靠聲音識人。

  譬如今日在辯理場,她認出綠衣婦人是大長公主,就是因為去年大婚典儀上,曾隔著蓋頭聽過大長公主當面祝福。

  但當初宮宴時,李鳳鳴沒與廉貞交談過,對他的聲音沒印象,所以今日沒能認出他。

  她從滿桌卷宗里抽出一卷封面標記著「聞」字的「年長那位呢?」

  「聞澤玘。」

  儘管李鳳鳴對這個答案有所預判,但聽蕭明徹親口證實,她還是略感震撼。

  「聞音的父親,大學士聞澤玘。」

  李鳳鳴頷首,快速瀏覽著手中那冊關於聞家的凌亂記錄,同時舉起右手比出個大拇指。

  「蕭明徹,我從前小看你了。」

  聞家世代書香,名聲清貴。族中出仕者多隻在實權職位上短暫歷練幾年,最終轉入大學士院成為皇帝的隱形智囊,並專註學術、點撥一茬茬年輕學士學問進益。

  像聞澤玘這種人,各國朝堂都有。

  手中無實權,輕易不涉政見之爭,不屑也不必刻意去經營黨羽、人脈,所以平日在朝中地位很矛盾。

  既讓人覺得超然,又似乎不太起眼。

  「但若遇朝中格局大動,聞澤玘只需三言兩語明確立場,就能影響文官群體的風向。因為許多人都曾是他或他家人的學生。」

  李鳳鳴合上卷宗,望著蕭明徹,笑得百感交集。

  「在太子和恆王斗得你死我活的這些年,你默不作聲把將門廉氏、書香聞氏都收進掌心了?」

  蕭明徹搖頭「從前我只與廉貞本人薄有私交,與聞家更無來往。兩家也是最近才決定初步嘗試與我接觸。」

  其實不止這兩家。

  包括福郡王府、大長公主府、平成公主府……

  各方大大小小的勢力明裡暗裡開始試探著走近蕭明徹,都是最近的事。

  朝堂勢力結盟站隊,未必總是強強聯手。

  但一定不會有人只因同情,就賭上整個家族的利益和前途。

  以往蕭明徹處處艱難,手中又無籌碼,別人就算為他不平,有心幫他,也會擔憂他本身後繼無力。

  若最終沒將他扶住站穩,那一不留神就可能賠上自家,聰明人怎麼會幫這種誰都不落好的忙?

  自從蕭明徹與李鳳鳴大婚後,許多事貌似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卻全被有心人看在眼裡。

  螺山大捷,蕭明徹的戰功被傳得街知巷聞,他卻沒獨佔風光,主動為同袍浴血過的低階將領陳馳請功。

  恆王攻擊廉貞在南境的軍餉賬目含糊,蕭明徹被無辜牽連。他領罰去行宮思過,在被齊帝遷怒、任由錢昭儀私自毒打時,也沒有因急於自保而妄言半句。

  這讓廉家與皇帝都有了騰挪餘地,廉貞回京后才能從容自辯並反手撈他一把,皇帝也才順利下了台階。

  李鳳鳴在行宮裡借力打力,不但按住了錢昭儀,還助皇后重掌後宮話語權,這一筆也被人記在了蕭明徹頭上。

  再之後,提議宗室子弟輪值邊軍都司一職,宗室子弟地位整體抬升,相關各府皆得利;主戰的太子一黨還藉此壓了恆王一頭;

  稍早更是第一個站出來,明確強硬地反對「對大齡女子徵收重稅」,完事卻順利混在太子陣營中,未與恆王正面衝突,成功保存了實力薄弱的淮王府……

  大大小小許多事,一旦串起來看,在有心人的觀感里,淮王蕭明徹就是個「進可攻、退可守;佔上風時不手軟、處下風時敢示弱;登高不狂,落低不餒」的人物。

  眾人才隱約意識到,當年被齊帝隨手扔在懸崖石縫間的那顆種子,在誰都沒注意時,獨自頂著風雷霜雪,腳臨萬丈深淵,不但掙扎出一席之地,還悄無聲息長出了枝葉。

  聰明人不會等到他真成參天大樹時才去攀附,所以近來他身邊漸漸開始有風來探。

  各方突然接近,心中都有自己的小算盤。而蕭明徹心裡也有。

  「接下來該怎麼走,我還沒完全想好,」蕭明徹淺啜一口清茶,「本打算定下主意后,再找你商量。」

  若隔三差五就問兩句,會顯得他沒定見,不果斷。那樣不太好。

  他之前在李鳳鳴面前的許多言行並不討喜,所以現在很想重塑在她心中的形象。

  這女人從小就是國之儲君,想也知不是什麼真正好脾氣的傢伙。

  初遇時他對她忌憚又抵觸,毫不遮掩;後來有許多事也做得糟糕。

  若不是她一直溫和包容,他倆走不到如今。

  忍他那麼多,那麼久,時時順著他,這大概用光了她二十年來存下的所有溫柔。

  他還想和李鳳鳴繼續走下去。

  所以,得改由他來慢慢摸索她的脾氣與喜好,最好慣得她和他一樣,沒他會死。

  「你想什麼呢?要笑不笑的,」李鳳鳴沒好氣地嘖了聲,「若等你定了主意,那還商量什麼?到時我對你的決定指手畫腳,你會照我說的改?」

  「會。」

  「信你有鬼。言歸正傳啊,」李鳳鳴不以為意地笑笑,「大長公主想要議政權,這事你認同嗎?」

  「認同一半。」蕭明徹坦誠。

  「哪一半?」

  「大齊女子自來被壓制,其實對誰都沒好處。」在這件事上,蕭明徹沒想太多虛無宏大的命題。

  他的考慮很實際。

  「有志向、有才能的女子,終其一生都無處可施展;而國家有需時,無論方方面面,選拔人才的範圍起步就比夏、魏少一半。」

  李鳳鳴讚許地頷首「對。公主入朝議政,確實可以拉抬女子地位。但這事不能像她那麼辦。」

  任何群體或個人地位的上升,一定要先有付出與承擔。

  得讓人看到其貢獻、價值或潛力,才有談權力讓渡的前提。

  「既你清醒洞達,那就一步步慢慢來。」

  李鳳鳴就怕他誤信了大長公主的邪,以為發出些長篇大論即可振聾發聵、改天換地。

  如今總算放心了。

  「大長公主那渾水,你到底沾沒沾過?」

  蕭明徹也不知自己算沾是沒沾。

  「我知道她的想法。但不知她今日會貿然推侯允出來當眾妄言。」

  「侯允這麼一折騰,他家正定伯府怕是惹火燒身了。你要救嗎?」李鳳鳴腦子飛快轉動起來。

  「若救,該如何應對?若不救,對局面又有什麼影響?我一時想不明白,還請李鳳鳴殿下賜教。」

  夕陽透窗,氤氳在他琥珀色的淺瞳里,蕩漾起柔軟光暈。

  李鳳鳴端起茶盞,撇開頭看向窗欞「裝得還挺乖巧。」

  片刻靜謐,兩人的氣息在空中無聲交纏,裹在盛夏暮光里,暗涌著難以言喻的驚心動魄。

  這讓李鳳鳴渾身不自在。於是她再度出聲,打破了這詭異的曖昧。

  「先不用想太遠。你就說,正定伯府能否為你所用。若能,那得救;若不能,你最好明哲保身,靜觀其變。」

  要救正定伯府,蕭明徹就得大張旗鼓站出來,儘快成為朝堂上的第三股勢力。

  這種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最關鍵的是,誰也不敢妄斷成敗。

  「我有法子,但頂天只有五成勝算。」李鳳鳴並不催促他立刻決定,甚至很怕他立刻決定。

  「你一定要想清楚,正定伯府值不值得你在這時就站出來。」

  桌角擺著一碟子配茶的小零嘴,是頗得李鳳鳴青睞的雜糧糖沾。

  見蕭明徹陷入沉思,李鳳鳴閑著也是閑著,就伸手去拿了一顆。

  對面那個沉思的人卻突然回魂,長臂一伸就半途奪食。

  在李鳳鳴含怒瞪人時,他立刻又拿一顆,傾身喂進她嘴裡。

  「蕭明徹,你今日是出了什麼毛病?」她咬著糖沾,哭笑不得地沖他輕嚷。

  蕭明徹沒有答她這句,而是接著她前面的話。「我不知正定伯府能不能為我所用。」

  這就很難決定要不要救了。

  李鳳鳴揚睫看他「什麼意思?」

  蕭明徹認真解釋「縱然眼下有許多人看似在朝我趨近,但我感覺,無論何時都會站在我身邊的人,只有你。」

  時至今日,一次次以堅定姿態走向他的人,只有李鳳鳴。

  在滴翠山行宮,她紅衣烈烈來到他面前;今日在學宮講學館,她又一次奔向他。

  直到此刻,蕭明徹還清晰記得在講學館門口抱住她的瞬間,就像盛夏驕陽落了滿懷。

  就那眨眼之間,彷彿有另一個蕭明徹突然破繭而出。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已徹徹底底、完完全全不同於以往了。

  「李鳳鳴,」蕭明徹的目光越過高高卷宗,輕柔拂過她的面龐,「我的感覺,可對?」

  李鳳鳴心跳彷彿漏了一拍。

  她連忙錯開眼,清了清嗓子才答,「當然對。我說過很多次,我倆利益關聯,是天然註定的同盟。除非你單方面與我翻臉。」

  蕭明徹望著她彆扭的神色,忍笑「放心,我不會與你翻臉。畢竟,同盟才能得到你的果子。」

  她今日就買了兩個果子,全給他了。別人都沒有,只給了他。

  「錯,同盟和果子是兩回事,」李鳳鳴雙頰莫名發燙,「長得好看才能得到我的果子。」

  蕭明徹這回沒忍住,唇角揚起「喂,以貌取人是不是膚淺了些?」

  「我就是這麼個膚淺的人。有本事你咬我啊!」李鳳鳴輕嘖一聲。

  蕭明徹咬著糖沾,慢悠悠睨她「你怎麼不過來?」

  「我為什麼要過來?」李鳳鳴一怔。

  「哦。」蕭明徹拍拍手上碎屑,起身繞過桌案。

  李鳳鳴霎時綳起腰身,後背緊貼椅背「你突然走過來做什麼?!」

  「咬你。」

  王妃既令下,必從之。看,如今的淮王殿下就是這麼溫順乖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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