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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奇書

  《英華寶鑒》可謂奇書。

  這書倒沒蘊含什麼大學問,就是供人消遣。

  它辭藻文雅、內容生動,以風流而不下流的筆觸品賞天下各國美男子。

  做為熟讀《英華寶鑒》的女子,李鳳鳴向來覺得此書有個天大缺憾,就是「書中無畫」。

  所以,她原本是抱著一種羞澀中帶著好奇、好奇里摻雜雀躍的心情,打算仔細看看蕭明徹這「齊郎」除衫后,身形是否如書中描寫那般令人賞心悅目。

  可當蕭明徹那新傷疊舊痕的後背袒露在她眼前,那些沒心沒肺的好奇雀躍瞬間煙消雲散。

  雖早就猜到蕭明徹小時過得不好,但親眼看到這些苦楚印記,李鳳鳴還是同情到忍不住想掬一把辛酸淚。「這都是……怎麼受的傷?」

  「左肩那裡?被宋軍砍的。」

  事實上,除了左肩兩道刀傷外,他後背還有明顯由不同物品造成的細小舊痕。

  雖不像左肩兩道刀傷那樣猙獰,卻凌亂密布。看得人心驚,又心疼。

  李鳳鳴抿了抿唇,小聲問「那,別的呢?」

  趴卧的蕭明徹沒有回頭。「都是小時的事,分不清各自怎麼來的。」

  不是不記得,是分不清。

  也就是說,被虐打的次數太頻繁,所以分不清哪處傷是哪次留下的。

  李鳳鳴窒了窒「都是被接來行宮之前的事吧?」

  從許多蛛絲馬跡可以判斷,太皇太後接蕭明徹來行宮后,對他雖無細緻熱切的關愛,但衣食住行、讀書習武的一應供給都按正常皇子規制來。

  「嗯。」

  李鳳鳴捏著細針準備為他挑出荊刺,聽了他這聲輕應,便遲遲下不去手。

  因為心不定手就不穩,她得緩緩。

  她深吸一口氣「錢昭儀從前這樣對你,你父皇知道嗎?」

  蕭明徹輕道「有時知道。」

  李鳳鳴愈發為幼時的蕭明徹不平了「他知道也不管?!」

  「下雪天就不管。」蕭明徹無悲無喜,輕描淡寫。

  李鳳鳴以指壓住微微濕潤的眼角,再次確認齊帝至少在對待蕭明徹時,絕對是個瘋子。

  放眼當今世上,哪國都有不受寵的皇嗣。但再不受寵那也是皇嗣。

  按常理,無非就是被冷落點、物質短缺點、權勢匱乏點、前途叵測點。最慘也就這樣了。

  反正李鳳鳴長到這麼大,從未聽聞哪國帝王會縱容他人如此虐待自己年幼的子嗣。

  李鳳鳴輕聲問出個突兀的問題「我小時見過別人馴象。你見過嗎?」

  蕭明徹搖了搖頭。

  「大象還小時,力氣不夠,被索鏈綁縛,挨打時難以掙脫,久之習慣成自然。等它長成龐然大物,若未遇強烈誘因,通常也不會反抗。

  因為幼時經歷過的疼痛與無助,會讓它誤以為自己的力量始終不夠掙脫索鏈。」

  蕭明徹的情況大概也類似。李鳳鳴不確定他懂不懂自己說這番話的用意。

  她嘆氣,喃喃脫口「可惜……」

  「可惜什麼?」蕭明徹回眸。

  她敷衍地笑了笑,滿心遺憾。

  可惜你運氣不好,沒遇見從前那個有能力將弱小者護在身後的李鳳鳴。

  細針挑出一根根荊刺,貌似輕巧,其實光看著就覺痛。

  執針的李鳳鳴頻頻倒吸涼氣,「嘶」個不停,挑兩三下就得閉眼緩緩。

  反觀蕭明徹,還真不愧是上過戰場的人,居然從頭至尾沒哼過一聲。

  將荊刺都挑乾淨后,李鳳鳴顫著嗓子預警「要抹葯了啊。這藥膏里加了一味夜息香,哦,就是你們齊人說的『薄荷』,抹在傷口上,或許會有一點點疼。真的是一點點。」

  才怪。她自己用過這葯的,誰疼誰知道。

  「嗯。」隨著這個單音,蕭明徹的後背線條肉眼可見地繃緊了。

  李鳳鳴咽了咽口水「話說在前頭,我打小沒這麼照顧過誰,手生。若力道重了,你出聲喊停就是,不要吃痛就反手亂打人。」

  「不會。」

  得了他不會亂打人的保證,李鳳鳴便以指腹沾了藥膏,抖抖索索往他傷處輕輕一抹。

  蕭明徹除了後背綳得僵硬之外,並無旁的異樣。

  倒是李鳳鳴這沒出息的,又「嘶嘶」倒吸起涼氣來。

  通常人在忍痛時,最聽不得旁人在邊上幫著心疼哼唧。這會讓原本還能忍的痛楚被無形放大,實在是越幫越忙。

  趁她再次探手去沾藥膏的間隙,蕭明徹終於忍無可忍「李鳳鳴,你是蛇精轉世嗎?」

  現在的李鳳鳴對他可是滿心同情與憐愛,因此非但不和他計較置氣,還把他當小孩兒,軟語溫言地哄「好好好,我不『嘶』了。」

  她想起自己小時若有磕碰,旁人給她上藥時就會給吹吹,好像這樣可以幫助緩解藥膏帶來的瞬間刺痛。

  於是再抹葯后,便順嘴吹了吹。

  卻沒料到,這個吹氣的動作讓蕭明徹宛如炸毛小獸,彈身一個翻轉,坐起與她面對面。

  寢房內的燈火熒熒柔黃,而蕭明徹面上卻泛著不知哪裡來的紅。

  漂亮的桃花眼裡盛著淡淡警告,琥珀色瞳仁中映著個同樣面紅耳赤的李鳳鳴。

  「不要亂吹。」他說著,蹙眉打量李鳳鳴那副不知所起的窘迫。

  李鳳鳴緩慢而獃滯地將頭扭向一邊,強作鎮定「知道了。你,趴回去。」

  蕭明徹後知後覺地微垂眼眸,在看到自己光潔的胸膛后……

  「咚」地一聲重重趴了回去。

  為緩解氣氛,李鳳鳴強行忽略臉上快要冒煙的熱燙,昧著良心哄人「其實我什麼也沒看見。真的,你信我。」

  這話說了還不如不說。

  蕭明徹的後背綳到隆起塊壘,放置在兩側的手也尷尬握緊。

  他這架勢,無異於渾身上下都在說,信你有鬼。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李鳳鳴繼續抹葯,過程中盡量強撐著眼皮,不敢頻繁眨眼。

  因為每一次眨眼,那霎時黑暗中都會有個讓她激動到臉紅心跳的殘影。

  直到入夜就寢,李鳳鳴只要想到那畫面,心還在怦怦跳。

  她躺在幽暗的帳中,抬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卻攔不住心裡那個沒見過世面、瘋狂尖叫的自己——

  竟和《英華寶鑒》里寫的差不多!

  雖然蕭明徹的後背傷痕交織,讓人看著就心憐,但轉過身來……

  居然就是《英華寶鑒》上寫的那種兼具力與美的、與女子有所不同的、光潔而坦蕩的「胸襟」!

  賞心悅目,真的賞心悅目啊!

  李鳳鳴紅著臉無聲偷笑,甚至不由自主地搖頭晃腦。

  她自覺動作很輕,但身旁的蕭明徹卻被擾到不得安寧。「賞什麼賞?!老實睡覺。」

  李鳳鳴訝異愣住「呃,我……說出來了?」

  枕畔人以清冷哼聲回答了她。

  「哈。哈哈。我無意冒犯,第一次見,難免有些激動。」

  李鳳鳴連連乾笑,十分生硬地轉移話題。

  「那個,你,我……我嫁妝里有祛疤生肌的脂膏,對陳年舊傷也有效,只是要用許久才能徹底消除。等回了淮王府,我先拿一罐給你試試。」

  「不必。」蕭明徹翻了個身,在黑暗中背對她。

  其實他說這兩字時並未加重語氣,也沒有太明顯的敵意,但對李鳳鳴而言,卻有一種「涼水兜頭潑面」的功效。

  她盯著黑黝黝的帳頂默了半晌,低聲道出滿腹疑惑「淮王殿下,按理說,經過今日種種,我們之間至少該多些友好互信了吧?」

  這會兒倒回去想想,自從下午離開紫極園后,蕭明徹對她的態度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古怪。

  蕭明徹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

  這讓她愈發一頭霧水「是不是我貿然將事鬧大,壞了你原本的計劃?」

  可他原本的計劃不就是「以挨頓打來幫齊帝平事,換取夏望取士的機會」么?

  她將事情鬧大,不但讓他得償所願,還促使齊帝縮減了他的禁足期、幫他拉到太子與皇后做為臨時盟友……

  這麼想想,應該沒壞他什麼事吧?那他是在不高興什麼?

  蕭明徹還是沒有回答她。

  就這麼,兩人俱是一動不動,各懷心事地沉默著,漸漸就有了睡意。

  蕭明徹又夢到自己站在雪地里。

  但眨眼之前,天地就由寒涼慘白變成了獵獵火紅。

  像李鳳鳴那件綉著初雲雙頭鳳的外袍一樣紅。

  熾烈而張狂,彷彿能焚盡所有冰冷,讓他周身暖洋洋。

  身後又傳來李鳳鳴那帶笑的聲音蕭明徹,我說我會幫你,你信嗎?

  蕭明徹心中有兩個聲音在鼓噪爭吵,一個說「信」,一個說「不信」,許久都無定論。

  良久,他深吸一口氣,帶著遲疑的試探,緩緩回頭。

  他看到李鳳鳴裹著火狐裘大氅站在樹下的側影。

  她盈盈抬眸,笑靨如花——

  在她對面三五步遠的位置,站著他的皇兄,大齊太子蕭明宣。

  太子是國之儲君,地位天然比其餘皇嗣高半頭。

  縱有恆王那般強勁的對手,蕭明宣在明面上依然能輕易享有世間最好的一切。

  蕭明徹需要一次次用自己為賭注,才有可能換得些不起眼的機會。

  例如,他需要晉親王,才能穩固自己在朝中那微不足道的地位,以保障自己將來有些許活下去的籌碼。

  所以他得接受和親聯姻。

  又例如,他需要在今年的「夏望取士」中爭取選才機會,才能逐漸豐滿羽翼,結束在雍京城內單打獨鬥的局面。

  所以他得幫父皇頂下廉貞的事,平白挨錢寶念一頓毒打。

  但太子蕭明宣不必費太多心力,不必用任何笨拙的法子,不必讓自己陷入狼狽難堪的境地,就可以得到一切機會的優先權,就會有能人志士源源不絕蜂擁至他門下投效。

  齊魏聯姻最初是太子推動,齊國這邊的聯姻人選原本也是他。

  這件事,蕭明徹不確定李鳳鳴是否知曉。

  若讓人在蕭明徹和蕭明宣中做選擇,好像,是個人都會更願意選擇後者。

  夢裡的蕭明徹發不出聲音。

  其實他很想說,李鳳鳴,今日多謝你來護我。

  雖然,你大概不是真的為我而來。或者應該說,不單隻為我而來。

  翌日清晨,李鳳鳴揉著眼睛坐起,一扭頭就看到蕭明徹那張明顯沒睡好的臉。

  「淮王殿下,你冷冷瞪我得樣子可真刺眼,」李鳳鳴軟軟嘟囔,「昨夜沒睡好?我吵著你了?」

  因他倆拒絕留人在寢房值夜,這些日子兩人越發熟了,在寢房裡的言行就一天比一天更少拘束。

  蕭明徹掀被下床,不冷不熱地道「你一晚上翻身越界五次。」

  且五次越界都在「動手動腳」。不是手搭上他的腰,就是腿貼著他的腿。

  李鳳鳴倒不認為他在唬人,於是薅著凌亂長發想了想,尷尬嘀咕「好像做了個挺激烈的夢,但想不起是什麼了。」

  她稍頓,抬頭看向蕭明徹隱有不悅的背影。

  「實在對不住。我平常睡覺都很規矩,你知道的。」

  「嗯。」蕭明徹轉身取衣衫去了。

  許多人在沒睡好時脾氣都大,李鳳鳴自覺昨夜擾了他好夢,再想想自己還得找他借用淮王府名下可靠工坊,便和軟賠笑。

  「你再忍小半個月,等下月初回到淮王府,我們就可以分房睡了。」

  她是誠意寬慰,想讓他心情好些。

  但她沒看到蕭明徹聞言僵在了櫃前,更不會知道……

  他心情更糟了。

  雖然,他也不懂自己在不高興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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