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5)
幾人知道這是存了威脅之意,他們如今被卸了軍權,眼下和家人又要受製於人,自是不敢有半分怨言,隻得強顏歡笑著。
蘇徽意招手喚來林寧,吩咐道:“送各位司令回去休息。”
林寧應了聲是,引了幾人出去。蘇青陽這才坐到了椅子上,拿起桌上的青瓷茶杯把玩起來,淡淡的說:“七弟這招好厲害,既掃清了內患,又穩固了地位,真是一箭雙雕。”
蘇徽意見他麵色慘白,雖說沒什麽表情,眉宇間卻透著幾分淒然。就說:“與扶桑這一戰,還要仰仗二哥。”
蘇青陽聞言便將手中的茶杯放下,點點頭一派心不在焉的樣子,“好說,我什麽時候動身?”
蘇徽意勾唇笑笑,“來之前二哥不是已經問過了父親?”他頓了頓,“父親雖說年歲漸老,但卻依然老謀深算。”他說完,便起身走了出去。
直到了走廊,他才吩咐林寧,“派兩個師的兵力往明陽去,再準備專列,送老二過去。”
林寧神色一變,緊隨其後說:“七少如此做,不是放虎歸山麽?”
蘇徽意闊步朝前走,軍靴踩在地板上雜遝有聲,他淡淡的說:“放虎歸山也不全無好處,現在南地是內憂外患,他想要造反,也得先掃清了屏障。”
轉顧窗外,就見雨幕輕飄飄的,朝陽噴薄而出,染的半邊天都是夕陽殘血一般。直到了辦公室門口,便見侍從隊長潘青延等在門口,麵上有幾分焦灼躊躇,他當即立正行禮,說:“七少,才剛收到密電,夫人現在在三公子那裏。”
蘇徽意原本正想著戰局的事,聞言不由的一怔,轉臉看向他,緩了緩才問:“她在老三那裏?”
潘青延慎重的點點頭,“三公子的密電裏說,他會先安置夫人,請七少盡快去接人……”他說完,又說:“七少,現今穩住南地時局要緊,這個時候您不宜往前線去,不如就派我過去。”
他還沒有說完,蘇徽意已經抬手示意,淡淡的說:“我親自過去。”他回過頭來,“去準備。”
林寧想著眼下時局,不由得與潘青延對視一眼,心內卻清楚七少的決定從來不容置喙,便硬著頭皮答應了一聲。
蘇徽意進了辦公室,這會兒腦中紛紛雜雜著,便坐到了沙發上,隻是疲憊漸消,抱著臂坐了半晌,才慢慢的點了根煙,簷下的雨聲漸漸地低微下去,窗子前卻氤氳一片,升騰起茫茫的霧氣,地上卻透著薄薄的暖光,原來太陽逐漸的亮起來,隻是隔著霧靄沉沉,恍然間看著,仿若一塊晶瑩的玉石沉在了潭水裏,迷蒙一片。
他默默地抽著煙,那青白的煙霧籠著他,卻好似是深深的桎梏,將他捆綁在其中。他從來都是冷靜的,可到了這種時候,心中卻亂成了一團,剪不斷理還亂似的。
落地鍾在一擺一擺著,攪得他心跳都快了起來,可是到了此時,他卻不能平靜的度過每一秒,不由將煙扔在地上,闊步走了出去。
一路直到了樓下,便見林寧走了過來,麵上神色略顯倉皇,“七少,昌州一線已經停了火車,專列隻能到江南。”他頓了頓,“那一代現在都是平家軍的人……”
蘇徽意腳步不停地朝外走,聞言隻淡淡恩了一聲,“去安排吧。”
傍晚時分,西風關的天便漸漸地暗下去,這裏是南北交織的關口,常年風沙不斷,趕上這樣的夏日,大地便燥的厲害。遠遠近近的,隻能看到漫漫黃沙籠著小鎮,方圓幾十裏空曠一片,與那一頭浩浩蕩蕩的江水隔著山嶽,便好似隔著兩個世界。
因著蘇子虞帶著行軍,便將沈薔薇她們安置在了鎮上的民居裏,院子不大,好在十分幹淨,蘇子虞又在鎮中找了大夫和幾個婆子照顧沈薔薇,她休息了這兩日,倒覺得頗安穩,隻是肚子漸大,讓她行動十分不便。
阮紅玉一改往日的矯情,將沈薔薇照顧的無微不至。兩個人經曆了一遭,倒變得無話不說。 沈薔薇一直都懸著心,她想著如若蘇子虞告訴了蘇徽意,隻怕他會不管不顧的來找她,可現在時局混亂,他身為總司令,又有多少雙眼睛盯在他身上?
隻怕暗地裏又有多少人要暗害他,外患如此,身邊的人萬一也被收買,豈不是腹背受敵?她越想越心慌,又擔憂著他的傷勢,更是寢食難安。
直到了晚上,蘇子虞便來了院子,原本阮紅玉正陪著沈薔薇,但見他神情嚴肅,自知待在這裏不方便,就尋了個理由回了房間。
沈薔薇正巧有問題要問他,此刻見了他就說:“三公子,你實話告訴我,你把我留在這裏,是存了什麽心思?”
蘇子虞好似知道她的想法一般,笑了笑才說:“你怕什麽?如今我與盧禦平分道揚鑣,不是聯軍司令了,你還擔心我會拿你威脅老七?”
沈薔薇不妨他大大方方的說出來,隻是不知真假,就說:“南地打的不可開交,這個時候如果他到了這裏,隻怕有心人又會暗害他,不如你將我送回去。”
蘇子虞聞言當即笑起來,“你以為老七是什麽人?你未免也擔心的太過。”他坐到一旁的座椅上,抬眼見她麵上神色難辨,就說:“我讓老七來接你,是因為我並沒有把握可以送你回去。”
沈薔薇垂下眼,想了想便默認了他的話,現在戰事頻起,誰能擔保這個萬一呢?她說:“三公子,那時候我隻當你們兄弟鬩牆,可沒想到眼下這種局勢,你待七少倒是坦坦蕩蕩。”
蘇子虞不在意的笑了笑,“那時候我就說過,我謀的不是江山,老七與我意願相悖,我自然不會做他的絆腳石。”
“你說的不是實話。”沈薔薇忽而抬起眼,定定的看著他,“那時候先夫人的祭禮,我聽老嬤嬤說起過,你和七少幼時的事,現在想想卻不簡單。如果你們是異母兄弟,大可以像對待老二一樣。”
蘇子虞沒有說話,而是摩挲著手指上的翠玉戒指,隔了半晌才說:“我記得我小的時候,父親風流成性,不但家中娶了好幾房姨太太,外頭也是花天酒地。那時候先夫人已經有了老大這個嫡子,隻是他天性疏懶,成日裏隻喜歡寫文弄墨,於謀權上並不上心。而我和老二都是庶子,即便再怎麽努力,終是無用。”
他緩了緩,繼續平平淡淡的說:“大夫人知道我和老二心機深沉,自幼時便防著我們,生怕我們搶走老大的東西,可憑她一個人如何,也擋不住父親將一個又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娶回府,她為了穩固家中的地位,便將目光轉到了剛懷孕的母親身上,那時候家裏請了位老先生,斷定我母親肚子裏懷的是個男胎,夫人便以我母家人性命相要挾,讓母親生下孩子後過繼給她。”
“我母親天性柔和,她為了保護我們,選擇了妥協,老七出生後,便過繼給了夫人。”
他忍不住冷笑一聲,“那時候夫人當真風光,可惜好景不長,沒活幾年就死了,老七倒是爭氣,自小就聰慧,父親愛惜他,即便先夫人去世,依然認他做嫡子,並不許下人告訴他。”
他歎了一聲,“仔細想想,他也挺可憐的。二姨太的丫鬟有次將他的身份告訴了他,他倒也沉得住氣,隻當自己是個嫡子,那時候我怪他冷情薄幸,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不認,直到了母親離世,我與他打了一架,才知道他心事挺重的,諸事也看的分明。”
他忽而笑了笑,抬眼看著她,又說:“那時候他年紀尚小,這些事說過便忘了,過了這些許年,從來也沒有提過,我想他大抵是忘了吧。”
沈薔薇這會兒倒像是十分篤定似的,“他沒忘,他一定沒忘。”她這樣說著,忍不住眼眶濕潤,“他這個人表麵上看著是一回事,心裏卻是另一回事,我知道他一定沒忘。”
蘇子虞卻不說話了,外頭的天愈發的黑沉下去,風沙漫漫,打的舊窗欞呼啦作響。屋裏頭點了羊油燈,映照出一小片的光暈,可四下裏卻是暗沉沉的,此刻兩人默默無言,時間便顯得悠長。
隔了半晌,蘇子虞才說:“這些陳年舊事,記住或者忘了有什麽重要?左右我不是個好哥哥,這些事兒我忘了就是。”
他忽而輕聲笑了笑,“我先走了,你休息吧。”
出去的時候,就見夜幕之上皎月低垂,圓圓的綴在屋簷上頭,隱隱的,可見樹木枝繁葉茂,任憑冷月幽幽,風沙席卷,夏日的蟬鳴依舊,夜風夾雜著熱氣,直直的覆上來,倒攪得人呼吸發緊。
可無論怎樣的天氣,人總要一步一步走出去。這樣的情景,即便冷漠如他,也不禁輕輕歎了一聲,才快步走出了院子。
沈薔薇目送他離開,轉眼見阮紅玉自房中走了出來,她穿著一身素淡的旗袍,朝門口望了望,見尋不到蘇子虞的身影,才對著沈薔薇似歎似傷的說:“其實三公子才是最重情重義的那一個,等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