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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2)

  夜愈發的幽深下來,天際是一片深藍的釉色,遠處有孤星點點。夜風吹起芳草,耳畔便是一片沙沙聲,沈薔薇站在漫漫草地中,遙望遠處,可天的那一邊卻是一片靜謐深沉,她什麽也看不清。


  夜風逐漸的大了,可這樣幽靜的時刻,靜靜地站在這裏,卻覺得分外安定。阮紅玉很快就回來了,她換了雙布鞋,一腳抬起站在坡上,朝沈薔薇伸出手來,“你下吧,我抓著你。”


  沈薔薇見她身上裹著件花花綠綠的棉衣,臉上的殘妝未卸,明明還是從前那個阮紅玉,此刻褪去了矯情,倒是多了許多的爽利,她便伸出手去,阮紅玉用力抓著她的手,慢慢的引著她往下走。


  直到她下了坡,阮紅玉才氣喘籲籲的說:“前頭住著一戶老兩口,答應收留咱們住一宿。”


  沈薔薇隨著她朝前頭的院子去,就見不大的小院子,門口掛著盞昏黃的洋油燈,老兩口已經迎了出來,見了沈薔薇大著個肚子就忙將人引到了屋裏去。


  這家的老嫗十分熱情,拿了煮好的紅薯給她們吃,阮紅玉當真有些餓了,一連吃了兩個。沈薔薇隻是乏的厲害,倚靠在火炕上,聽著阮紅玉與老嫗有說有笑的聊天,沒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原本到了這個季節,家裏的火炕早就不燒了,老嫗知道懷孕的人畏寒,便讓老叟燒了火,順帶又燒了許多的熱水。阮紅玉簡單的洗漱過後,見沈薔薇麵色慘白,睡得倒是頗安穩,隻是雙腳腫的厲害,她便拿了毛巾用熱水浸濕了,敷在她的雙腳上。


  那老嫗初時見阮紅玉打扮的時髦,隻當她是個貴小姐,倒不想她照顧起人來卻是不含糊,阮紅玉這會兒心情不錯,就說:“我自小就被父母賣到戲班子學戲,哪有什麽不會做的?隻是現在身份不同了,總想打扮的好看點兒,叫我自個兒忘了從前的身份,可現在想想,不過是自己騙著自己。”


  她拿了毛巾浸在水裏,輕聲說:“其實做自個兒有什麽不好的呢!”她抬起眼來,雙眸亮的仿若綴了星子,“那時候在戲班子學戲,班主不準吃這個不準吃那個,怕毀了嗓子學不了戲,我倒是也爭氣,混成了台柱子,可女人是最經不得熬的,我看著那些一代又一代退下來的戲子,最後還不是要柴米油鹽的過麽?還說什麽好嗓子不染煙火氣?最後還不都是要落俗?”


  她隻顧著這樣顛三倒四的說著,也說不出是怎樣的心境,隻是她經受過最苦的日子,也經受過最風光的日子,到頭來覺著都是浮世空夢,就像是三千裏江河水,潺潺往前,日複一日,可河上的人卻是千姿百態,就像河畔的花,開在最絢爛的日子,等過了季節便枯了,人也是一樣的,總有個好的時候,也有個不好的時候。


  她沒上過幾天學,隻是經受的多了,許多事情便也就看開了。夜風吹的窗欞呼啦啦作響,月光透過明紙照進來,竟是分外的皎潔明亮。她倚靠在另一邊,抬眼看著明月,霜似的潔白,可看的久了,卻覺得心中發寒。


  直到了早上,那老嫗便叫醒了她們,阮紅玉問過才知道,原來前頭不遠處便是西風關,早在幾日前那裏起了戰事,聽說領兵的正是平家軍的聯軍司令蘇子虞。兩個人吃過早飯,便與老兩口告別,往小路上走。


  阮紅玉見走的遠了,才說:“我真沒想到蘇子虞會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既然他在西風關,咱們不妨去求求他。”


  沈薔薇想著蘇子虞如今的處境,卻是拿不定主意,她說:“他這個聯合司令不過是名頭好聽,未必有什麽實權。”


  阮紅玉自然知道她擔心什麽,就說:“依著三公子的聰明,怎麽會甘心做個這樣不清不楚的官兒?隻怕早就棄了盧禦平,自己做主了。”


  她頓了頓,“這裏頭有許多夾帶不清的事,那時候七少落到了盧禦平的手裏,還是他想法子救他出去的,外人都傳他們蘇家兄弟不和睦,我看到了大是大非的時候,他們卻未必不齊心。”


  沈薔薇聽她說了這一通,忽而想起先夫人祭禮的時候,那位老嬤嬤語重心長的那幾句。她正想著,就聽阮紅玉說:“可惜那時候我還看不清,隻當他們兄弟不和,本來想買通守衛的,結果卻被盧禦平下到了獄裏。”


  沈薔薇聽她說的極是平常,心中也不知怎的一動,緩了緩才說:“紅玉,你是個好人。”


  阮紅玉噗嗤一聲笑起來,“你這話要是叫幾位公子爺聽見,一定會笑你天真。”


  沈薔薇也不說破,隻笑著說:“今天早上你走的時候,不是給了那老嫗一塊大洋麽?怎麽還往枕頭底下塞了十塊大洋?”


  阮紅玉也不知怎的一窘,笑著說:“你可真是滑頭。”


  兩個人相視一眼,卻都笑了。這會兒朝陽逐漸的噴薄而出,兩個人沿著小路往前,一路都是曲曲折折,彎彎繞繞。這樣走了一大段路,眼見著前頭山石嶙峋,羊腸小路不過窄尺,一直蜿蜒到山下去,兩旁都是山石沙礫,卻是不太好走。


  日頭愈發的熱起來,兩個人原本精氣十足,可走下去還是消耗了許多體力,便選了塊山石坐下去,阮紅玉見沈薔薇臉上都變了,就說:“你好好的歇歇。”


  沈薔薇這會兒腳腫的厲害,原本她換了布鞋,走起路來很是舒服,可行了這一路,腳又腫了一圈,倒是磨得慌,隻是眼下這種境況,她也沒有提,就勉強笑了笑。


  阮紅玉走到另一邊去,就見對麵樹木林立,原來還有一條路,建的平平實實,雖說也是山路,卻平坦許多,一看便知是通車的路,她知道這常來常往的路一定會有人經過,便存了主意去攔人,回頭對沈薔薇說:“你在這裏等著,我去那邊看看。”


  沈薔薇點點頭,便看著她一步一步穿過樹林,往前去了。她今早才剛換了件水藍的旗袍,又不肯同她一樣穿布鞋,仍穿著那雙小皮鞋,走起路來哢噠哢噠的,這樣看著她的背影,便是楚楚纖纖,十分動人。


  周遭都是鬱鬱蔥蔥的樹,她一個纖弱女子走在其間,倒像是一幅畫。沈薔薇看著她站到了路邊,拿出帕子擦了擦額頭,也不知瞧見了什麽,竟拿著帕子朝那頭擺了擺手。


  沈薔薇想是她見到了人,就起了身慢慢的走過去。隨即便聽見汽車壓過地麵的沙沙聲,原來是有汽車經過,轉頭去看阮紅玉,見她倒是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樣子。


  沈薔薇又朝前走了幾步,就見幾輛軍車緩緩的開了過去,阮紅玉擺了擺手絹,把頭的汽車便停了,後頭站著許多背槍的兵,沈薔薇乍一看這架勢,不由得心慌起來。


  她又朝前走了幾步,這會兒腳腫的厲害,走起路來便如同踩在了棉花上,頭頂是毒辣的日頭,她這樣行了幾步,隻覺得頭暈目眩。可也顧不得許多,隻一個勁兒的往前。


  兩旁的樹木開的枝繁葉茂,被日頭照出斑駁的光來,她看的直眼暈,原本以為路很近,可走起來才知道很遠。抬眼去看,就見一個穿著薑黃色軍服的男子,因著腳下蹬著一雙軍靴,氣派自與別個兵不同,而前後又有衛兵保護著,一副眾星捧月的模樣,直覺裏是什麽大人物。


  可直到那人轉過頭看她,她才禁不住吃了一驚,原來這人正是蘇子虞。


  阮紅玉已經笑著迎了過來,直到了近前,才說:“我就說咱們運氣好,直接就碰到了三公子。”


  她見沈薔薇臉色慘白,便攬著她的胳膊,“再走幾步,咱們就坐車了。”


  沈薔薇也不願意總是一副柔弱示人的樣子,就咬著牙朝前走。好在很快就到了近前,月餘未見,蘇子虞黑了許多,眉宇間的倜儻也轉為了硬朗,他客氣的笑了笑,“薔薇,好久不見。”


  沈薔薇也笑了笑,“三公子。”


  阮紅玉挽著她上了汽車,蘇子虞則坐在了倒座上,他看了兩人一眼,才淡淡的說:“你們怎麽到了這裏?”


  阮紅玉笑的嫵媚,“我記得從前三公子最喜歡掉書袋,怎麽連那一句話都忘了?這不就是所謂的人生何處不相逢麽?”


  蘇子虞笑了笑,“阮小姐真是個烈性女子,原來盧禦平那一頓鞭子,還是沒有打怕你。”


  他轉顧沈薔薇,在她身上淡淡的掃了一眼,才說:“我會通知老七來接你,這段日子你們就待在這兒吧。”


  沈薔薇聽了這一句,心中的不安消散。轉而是一種深深的茫然,這一路經受的變故太多,已經絕望到不去相信任何話,可她走到這一步,還不是為著相信麽?車子已經緩緩開了起來,兩旁的樹影斑斑駁駁,倒映在窗子前,更顯得影影綽綽。


  抬眼去看,就見山路平坦,直直的向前延伸,卻是望不到頭。天幕的日頭泛著金色的光,映照下來,便是一片蒼茫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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