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3)
才剛入了夜,督軍府各處的燈都亮了起來,這樣的春日時節,寒潮一退,漸漸地暖和起來。一到了夜裏就能聽見各樣的蟲鳴聲,院子裏的風吹著垂柳,倒是多了幾分清涼。
也不過晚上八點多,幾個姨太太湊在一起正打著麻將,如今二姨太需要修養,督軍府裏的女人慣會見風使舵,各個巴結著韓莞爾。才半個小時不到,她錢匣子裏的錢已經堆得老高。
韓莞爾原本對打牌就沒什麽癮,這一會兒又贏了許多的錢。雖然知道這些人的心思,但到底沒什麽興致。正是意趣全無的時候,三姨太便打了一張五條出來。
她這邊才一推牌,便聽見腳步聲急匆匆的走了進來,抬眼便瞧見蓮兒,眼見著她神色不對,便皺眉嗬斥道:“怎麽這麽沒規矩?!”
蓮兒一言不發的走到她身邊,見幾個姨太太興致勃勃的看著自己,就說:“七太太別怪我,主要是大帥催的急,所以我一時忘了規矩。”
這話一出,三姨太和五姨太隻是皮笑肉不笑的打趣兩句,偏喜兒是新進升了姨太太,原本初時也算得寵,隻是日子一長,蘇笙白便將她忘到了九霄雲外。
這一會兒聽蘇笙白要找韓莞爾,心中自然憤懣,麵上也有那麽一兩分氣憤。韓莞爾看在眼裏,隻是悠然的笑笑,將牌一推,說:“大帥的藥煎好了麽?”
蓮兒說:“已經晾好了,太太要送過去麽?”
韓莞爾斜睨著喜兒,似笑非笑的說:“打了這一會兒的牌,我是有些乏了,喜兒妹妹,不如你替我往大帥那裏走一趟吧。”
喜兒當即喜笑顏開,撫了撫鬢發,又整了整衣衫,才走到韓莞爾麵前,依著舊禮福身,說:“喜兒多謝姐姐抬舉。”
韓莞爾懶懶的起了身,笑著說:“兩位姐姐,現在天也晚了,你們快回去休息吧,趕明兒個我請你們聽戲。”
兩個姨太太連連應著,說了告辭後便隨著喜兒一同出去了。韓莞爾看了蓮兒一眼,兀自往臥室去,隨手打開燈,坐到了妝台前。細細端詳一番後,才摘掉了珍珠耳環。
蓮兒很快走了進來,壓低聲音說:“太太,這是方副官托我帶給你的。”
她說著便自兜裏掏出幾張稿紙遞了過來,韓莞爾心中惦記著沈薔薇的事,正是七上八下的時候,又見蓮兒一副惶恐的模樣,隻覺得心內發慌。
將紙接過來掃了兩眼,目光赫然定格在上頭的幾行字上,她怔了怔,“這是什麽?喬家少爺擄走七少的姨太太?兩人殉情?”
蓮兒忙說:“聽方副官說,喬少爺帶著沈薔薇往彭城去,原本一路都是部署好的。但沒想到路上多了一群伏擊的人……喬少爺的人全死了,聽說連汽車都爆炸了。”
韓莞爾緊緊攥著手中的稿紙,愣怔的看著蓮兒,喃喃著,“全死了?”
蓮兒明知道她的心事,卻也無能為力,隻是目光閃躲的看著她,低聲說:“太太,這份稿紙是明天要登報的內容,是大帥親自下的命令……我還聽說,還聽說……”
韓莞爾見她支支吾吾的,不耐道:“聽說什麽?”
蓮兒不敢隱瞞,輕聲說:“原來七少一直在那個盧禦平的手上,大帥之前與他簽了和平條約,就是為了贖出七少。今兒早的報紙上不是說了……蘇軍凱旋,大帥一直對七少的事秘而不宣,沒想到一切都在他的控製中。”
韓莞爾怔怔的坐在梳妝台前,她想著今天的報紙內容,上麵隻寫了蘇軍凱旋,隻字不提七少的消息,就連方副官那裏也不知道這件事。
她想著自從沈薔薇被軟禁以來,蘇笙白的所作所為。雖然表麵上說要讓她安心養胎,背地裏卻在攛掇二姨太和方語嫣,使得她不得不想辦法救沈薔薇離開……哪裏會想到這一切都在蘇笙白的計劃當中!
他故意放空警戒,讓喬雲樺的人順利將沈薔薇救走,卻派人在外麵除掉他們,又給他們安了一個“殉情”的名頭,如今死無對證,既保全了名譽,又悄無聲息的除掉了他們。
韓莞爾禁不住渾身發冷,她想著自己在整件事情中充當的角色,儼然成為了一顆被利用的棋子,卻還渾然不覺!
她沉默無聲的合上首飾盒,用手輕輕摩挲著機括上刻著的蝴蝶。因著是前清的首飾盒,又是出自名家之手,雕工栩栩如生,光上頭綴著的金絲都是巧奪天工,極是精美。
這原是先夫人的陪嫁,今年祭奠的時候,蘇笙白特命人拿了來送給她的。她一向喜愛這些精美華麗的器物,得了這樣的首飾盒,自是當個心愛物,從來都寶貝著。此時看著那上頭華美的裝飾,卻無端的心煩意亂。
用力一揮,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霎時全部掉到了地上。蓮兒慌得朝後退了退,隻覺得一股熱浪撲麵而來,抬頭去看,見韓莞爾將滾熱的茶杯也扔了過來,怒道:“這個老不死的東西,竟然敢利用我!”
蓮兒哪裏見過她這樣生氣,唯恐她又說出什麽話來,忙上前去製止她,“太太,您快別說了,小心隔牆有耳!”
韓莞爾冷笑一聲,“果然誰都鬥不過那個老狐狸,原本我還在想,依著他那麽狡猾的心思,怎麽可能在沈薔薇這件事上輕易相信別人!原來他早就知道我想做什麽!借著我把沈薔薇救出去的機會,在路上下手殺人,真的是做的幹淨利落,滴水不漏啊!”
她緊緊攥著手心,連肩頭都止不住的在顫抖,“現在想想看,沈薔薇不管是死是活,這個老狐狸都將自己撇的幹幹淨淨,既除掉了她,又能在自己兒子麵前有個絕佳的說辭,真是厲害。”
蓮兒何曾見過她這樣失態,安靜的站在一邊不敢說話。隻是偷偷看向她,室內的燈是暖黃色的,她穿著件水粉的旗袍,呆呆的坐在梳妝台前,一雙眸子似是含著淚,盈盈泛著水光。隔了良久,才聽她輕歎一聲,“我總是自作聰明,以為她現在懷著孕,如何也不能待在督軍府裏。想著就算七少不在了,她一個人帶著他們的孩子,總也不至於想不開。誰承想七少他還活著,誰承想她就這樣被我給算計了……”
眼淚猝不及防的流下來,她哽咽著說:“我是真的想幫她……我真的隻是想幫她,可事情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蓮兒見她哭的傷心,想著她平日冷厲的做派,如何也想不到一向冷麵示人的她,也有這樣脆弱的一麵,禁不住低聲勸道:“太太您別傷心,沒準沈小姐並沒有死,你不是也說嘛,她一向福大命大,這一次也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的。”
韓莞爾闔上眼,輕聲說:“你瞧瞧這府裏的人,各個都是髒心爛肺,不是老子在算計兒子,就是兒子算計老子,蘇笙白這個老狐狸,連自己的親孫子都下的去手,這樣可怕的一個人……蘇子虞啊,蘇子虞,你怎麽就把我拉進這樣的深淵裏了呢,你怎麽就這樣走了呢?!”
她歎了一聲,“七少,也快回來了吧?”
正是夜幕深深,往金陵開的火車隆隆響著,窗外的景物模模糊糊,夜色淒迷,星子點點,晃眼便瞧不真切。蘇徽意躺在包廂裏,因著藥勁沒有過,還在昏睡著。身旁的護士正在為他胸前的傷口上藥,經過幾日的治療,傷口已經開始慢慢長合,連帶著他的氣色也較之前好了許多。
護士才為他包紮好,卻見他半睜著眼睛,睡眼惺忪的看著窗外。不由就勸他,“七少,你的傷才好些,必須要好好修養,現在天還黑著,睡吧。”
蘇徽意看著眼前匆匆而過的景物,不過是漆黑一片。隻是這樣看著,心內卻生出一種心安來,如何也不想閉眼。他問:“還要多久到金陵?”
護士收拾著器具,看了一眼天色,回答說:“明天晚上就到了。”
蘇徽意動了動嘴角,卻沒在說話。抬眼恍惚的看過去,就見漆黑夜幕下,皎潔的月光時隱時現,像是一種常見的薄紗衣料,帶著柔光。仔細去想,更像是沈薔薇夏日愛穿的月白旗袍,總是潔白幹淨的。
窗外忽而飄起了雨,天光隱約透亮起來。不過才一會兒的功夫,毛玻璃上便蓋上了點點雨滴,將遠山遮擋住,所過之處依舊是朦朧的黑。
他闔上眼,靜靜聽著雨聲。想著那時候離開,她站在雨簷下麵,身姿綽約,眉目如畫,就那樣靜靜的凝望著他,眼裏的千言萬語,他如何讀不懂?
隻是生在亂世,男兒首當保家衛國,他是槍林彈雨中磨礪出來的軍人,見慣了馬革裹屍,明白軍人最終的使命。
他記得中槍的那一刻,耳畔轟鳴,眼前浮現的全是她的樣子,她歡笑的樣子,她哭泣的樣子。其實他一直在想著她,隻是那一刻的想念橫亙著生與死的距離,他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
眼前又閃過她那一雙如水的眸子,像是春日的桃花,總也是嬌羞的。窗子上的雨珠越來越密集,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他想著她,這夜便不在那般漫長難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