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4)

  劉媽拿了鬥篷披在她身上,絮絮叨叨著,“小姐怎麽連個外衣也不穿,即使就幾步路。但這夜裏寒氣重,沒得回頭又生了病。”


  沈薔薇也不說話,緩步走到了偏廳。一路直接去了臥室,裏麵燃著茉莉香,嫋嫋繚繞至鼻端,這房裏各處裝飾的仍如新房一般。緋紅的床帳子上繡著百花齊放圖,燦若雲霞似的一團一簇。


  窗欞上還貼著雙喜字,裏頭有一對並頭鴛鴦,剪裁的活靈活現,隻是孤零零的映在窗子前,好似連一絲喜色也沒有。


  方語嫣靠坐在床上,正與二姨太熱絡的說著話。


  見了她進來,就蹙起眉頭,問:“你來做什麽?”


  沈薔薇不緊不慢的坐到了床邊,笑意盈盈的看著她,“這不是聽說少奶奶病了麽,我過來瞧瞧。”


  她轉顧一旁的孫博謙,問:“孫醫生,少奶奶沒事吧?”


  那孫博謙剛剛為方語嫣檢查過,此刻正準備提了藥箱出去,聞言就說:“少奶奶身體沒有大礙,就是有些氣血不足,多加調養就是。”


  沈薔薇便“哦”了一聲,便聽二姨太和顏悅色的說:“今兒我也是糊塗了,偏信了那小丫鬟的話,隻當是薔薇與你鬧不和睦,攛掇著丫鬟給你下藥,這才著了急。好在隻是虛驚一場,你沒事就好。”


  方語嫣瞪了沈薔薇一眼,陰陽怪氣的說:“我就琢磨著這事兒不簡單,好端端的我怎麽就病了。”說過這一句,眼見著孫博謙告辭準備離開,就問:“孫醫生,我身體確實沒事麽?”


  孫博謙便點一點頭,“少奶奶隻需要靜心調養就好。”


  待到他離開,沈薔薇方說:“這下少奶奶可以放心了?”


  方語嫣卻不搭理她,轉顧一旁的喜兒,問:“你說雲清在我菜盤子裏下藥,結果一檢查卻是珍珠粉?”


  喜兒正想著別的事,恍然一聽,忙就點點頭,說:“這事說來奇怪,她如果真存著心要陷害姨奶奶,又何必拿著珍珠粉做手腳?”


  沈薔薇淡淡說:“這原本就是栽贓陷害,誰在乎東西是什麽?”


  她看向二姨太,“我是不知道她打的什麽鬼主意,好在這次我沉冤得雪,隻是她畢竟是我的丫鬟,還請二姨娘能夠從輕發落她。”


  二姨太原本隻是過來走個過場,眼見著她們二人還是一副互相對立的陣仗, 再看那方語嫣,依舊是驕矜自傲的樣子,不由就放下心來。


  她起了身,說:“耽誤的太久,我也該回去了。”


  沈薔薇就福了福身子,眼見著二姨太一行人離開,室內的丫鬟也跟著悄沒聲的走了出去。


  沈薔薇說:“這出戲多虧了少奶奶,不然我還逮不住雲清。”


  方語嫣驕恣的笑了笑,“事兒也完了,就別再說這些客套的話了。”


  沈薔薇見她眉心微皺,就說:“想必少奶奶也通過這一件事認清了二姨太的嘴臉,日後她少不得還會利用你,少奶奶可別忘了自己的立場。”


  “行了,不用你瞎操心。”方語嫣說著,就不耐的揮了揮手。沈薔薇想著她剛才故意在二姨太麵前配合著自己演戲,不由得一笑,就說:“我走了,你休息吧。”


  眼見著年關將至,督軍府中諸事繁雜,這兩天又下了大雪,整個金陵被風雪侵襲,攪得天寒地凍。又是國難當頭的時期,無疑是在冰天雪地中覆了層寒霜。


  自開戰至今已有月餘,金陵雖遠在千裏,依舊是人心惶惶,關於戰況的報紙鋪天蓋地,國內輿論更是褒貶不一。各高校阻止學生活動,對扶桑洋行燒砸掠奪,大喊旗號,示威遊行。


  這次蘇徽意去前線,特意將自己的近身衛戍隊伍留在了督軍府保護沈薔薇,前線戰事不斷,每隔幾日,衛戍隊長範子承便會將消息匯報給沈薔薇。


  一連著數日,關於戰局竟是好壞參半,因著地勢與天氣的緣故,兩方對峙在明陽,苦戰幾日,彼此傷亡各半,一同陷入了僵局。


  沈薔薇自然懸著心,她整日整夜的睡不好覺,倒好似一閉上眼就能看見炮火連天,屍遍滿地。


  因著連日的憂心,人也憔悴下來。這日早上,沈薔薇還沒有起床,丫鬟來報說衛戍隊長範子承來了,沈薔薇連忙換過衣服,隻覺得心要跳到嗓子眼,一路急行出去,見了範子承忙問:“有什麽消息?”


  範子承是蘇徽意的心腹,談吐舉止與他如出一轍,當即說:“二夫人請放心,七少昨晚已經突圍明陽,扶桑招架不住,棄了明陽至陳州一線,前線大捷,七少近日就會回來。”


  沈薔薇這才放了心,坐在沙發上好半天才對範子承道了謝。範子承客氣幾句,就出了屋子。


  待到吃完早飯,劉媽就攛掇著沈薔薇出去逛逛,沈薔薇無法,隻得帶著小竹出了院子,兩個人隨意轉了轉,小竹不敢掉以輕心,時刻扶著沈薔薇,待越過抄手遊廊,就聽見不遠處傳來吵嚷的聲音。


  小竹順著方向看了一眼,說:“應該是前麵的院子傳過來的。”


  沈薔薇記得前麵的院子並無人住,就問:“那裏不是空著的麽?”


  小竹支支吾吾的說:“之前是沒人的,趕上大帥要娶七姨太過門,將這院子給七姨太了。”


  沈薔薇想著韓莞爾即將進門,心沒由來的一沉,說:“現在前方戰事吃緊,金陵仍舊是歌舞升平的,戰士們在前線流血,這些高官權貴卻擠破頭的過府送禮,恨不得把門檻都踏平了!這個時候娶姨太太怎可太過招搖?到底是舒服日子過得太久了,連人都愚昧了。”


  小竹見狀,忙悄聲說:“姨奶奶,可別再說了,小心隔牆有耳!”


  沈薔薇也無心再提,遙望遠處的院子,就見影影綽綽的人圍在一起,並不像在打掃,也不知出了什麽事。


  她正猶疑著要不要過去看看,就見正有丫鬟慌張的自月亮門跑出來,倒像是極度害怕似的,見了她又是嚇了一跳,但好在規矩沒有亂,草草的行了一禮,磕磕巴巴的說:“給姨奶奶請安了,這會兒我有要事要稟告,先行告退了。”


  沈薔薇見她行色匆匆,神情慌亂,顯見是有什麽要事。她也無從細問,就恩了一聲,那丫鬟得了令,才快速的跑開。


  她不知這樣的青天白日會出多大的事,隻是心中隱有不安,並未上前去一探究竟。


  匆匆看了兩眼,愈發的心慌,倒不妨自月亮門裏湧出一堆穿灰服的聽差,他們手裏抬著個擔架,上麵隱約是躺著個人,被白布蓋住全身,也不知是男是女,隻有一條手臂斜斜的晃蕩著,無端的讓人頭皮發麻。


  因著離得不算近,沈薔薇沒有瞧清楚,但乍一細看這景象,也知道是死了人。她隻覺得胃裏發酸,當即就止不住的作嘔。


  小竹見狀忙扶著她往回走,這一路自是安靜無聲的。待到回了院子,沈薔薇已是麵色慘白,她倒不是害怕,隻是這樣的事被她撞見,心中難免犯嘀咕。


  劉媽自小竹那裏得知了前因後果,不由的歎起來,說:“好好的一個督軍府,出的都是些什麽事啊,這又不知道牽出多少樁案子來。”她雖念叨了一句,卻怕沈薔薇被嚇到,囑咐院子裏的丫鬟不準亂傳話。


  誰承想臨到了外間,二姨太的丫鬟便來了偏房,見了沈薔薇就說:“姨奶奶,頭前死在七姨太院子裏的丫鬟是雲清,我們二姨太原隻是教訓了她一頓,便打發她走了。沒想到她自己心裏想不開,竟就投了井。”


  那丫鬟偷眼去看沈薔薇,見她端坐在沙發上,聞言卻是詫異的瞪大了眼睛,小丫鬟就繼續說:“依著二太太的性子,這件事原是不必告訴姨奶奶的,但雲清畢竟是你的丫鬟,她就這麽死了,怎麽樣都該知會您一聲。”


  沈薔薇的臉色極是慘白,像是害怕抑或驚異,隻是沉默著不出聲。最後還是劉媽應了一聲,那丫鬟才離開了。


  劉媽轉顧沈薔薇,見她依然沉默著不說話,那臉色如同霜雪一般,隻當她是嚇得厲害。不由說:“小姐,別想了,哎,這個人有個人的緣法,這就是她的命。”


  沈薔薇目光沒什麽焦距的看著前方,輕聲說:“那時候我就知道雲清多半活不了,她做了太多見不得光的事,二姨太不會留她。”


  劉媽也知道這深宅舊院多的是這些下作手段,那二姨太是個笑麵虎一般的人,能這這督軍府裏屹立不倒,必是手段狠辣。


  她正想著,卻見沈薔薇笑了笑,“二姨太這是在拿雲清的死敲打我呢,到了這一步,我也沒有必要再忍氣吞聲。”


  劉媽見她極是平靜的坐在那,那秀美的臉上褪去往昔稚嫩,眉宇之間更是透出從容不迫來。秀美的臉上映著暖黃色的光暈,這樣去看,她的眉梢眼角不見絲毫明媚,仿若寒霜覆雪似的,隻餘下冷漠來。


  外頭的冷風呼啦啦飛卷,在室內聽得並不真切,便如雨聲一般,打的門窗沙沙作響。這室內的一切都是幽靜中透著一絲死氣的,沈薔薇靠在沙發上,緩緩合上眼,夜幕便更加的幽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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