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3)

  沈薔薇一麵說,一麵留意著方語嫣的反應,她狠狠瞪著她,眼淚卻不自覺滑落而下。這一刻她心中的不甘、嫉妒全部都展露無疑,就連潛藏在心底深處的自卑都暴露在她麵前。


  就那麽赤裸裸的、殘忍的被她看破!


  方語嫣幾乎是自牙縫裏迸發出恨意,說:“所以我才恨你!恨不能殺了你!”


  她無力的笑了笑,繼續說:“可我更恨我自己!竟然為了七哥不能去殺你!”


  沈薔薇靜靜看著她,說:“方小姐,我叫你一聲少奶奶,你覺得我心中是甘願的麽?不管你承認還是不承認!在我和七少之間,你才是那個闖入者!可我心中並不恨你,不是因為什麽可笑的心思!我隻是覺得同樣悲情的兩個女人,被深鎖在這大宅舊院裏,原本已經很不幸了,沒有必要再去你爭我奪,弄得彼此傷痕累累,又有什麽趣呢?”


  方語嫣突兀的笑了聲,眼神轉為狠厲,“沈小姐這番話說的真好!想我堂堂司令的千金,嫁到這府裏來,夫君不待見,新婚當夜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再怎麽說我也是他明媒正娶過來的!誰在乎是不是你們感情的闖入者?”


  她頓了頓,“我日子過得這樣不舒服,而你卻能得到七哥的關愛和嗬護!這算個什麽?如若今日你處境與我一般,我定會可憐你、容下你。可你這樣囂張,仗著七哥待你好,幾次的不將我放在眼裏!我還需要對你處處忍讓麽?”


  沈薔薇不置可否的笑笑,說:“方小姐這話說錯了!我自嫁進府中,何曾與你為難?更遑論囂張行事?不過是你受不得外人挑唆,處處看我不順眼!其實隻要你願意,完全可以當這院子裏沒有我這個人!”


  “這麽容易麽?反正我是控製不了七哥的心,但我能折磨你!”方語嫣咬牙切齒的說,“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


  沈薔薇見她麵色慘白,那清麗的臉上抹了厚厚一層脂粉。卻遮不住眼底的青痕,而眼皮也是紅腫的,也不知哭了多久,竟是這樣的憔悴。


  她說:“我與七少自小就認識,這麽多年的感情……走到今天這一步何其艱難,我不指望你同情我的處境,但我不想你處處與我為難。”


  她歎了一聲,淡淡說:“方小姐,你是留過洋見過大世麵的女子,我原以為你不會有舊式女子那種狹隘的思想,而是個外表自由內心明亮的女子,其實隻要你願意,你的生活還有很多種選擇。何必這樣苦苦相逼,不肯放過自己呢?”


  方語嫣詫異的看了她一眼,天花板上的吊燈映在她臉上,五官精致而生動。她仔細看著,仿若眼前的女子也不是那麽麵目可憎。即便她心中嫉妒,也不得不承認,她的通透聰慧,確實不同於其他女子。


  她想了想,才說:“沈小姐當真是玲瓏剔透,很會猜度人心。”


  沈薔薇見她逐漸平靜下來,就放開了她,坐在了地毯上,說:“我要謝謝少奶奶肯聽我說這幾句,現在七少去了前線,府裏有多少雙眼睛都盯著咱們正房,你根本想象不到。尤其是二房,巴不得你我打的頭破血流。”


  轉眸去看,就見方語嫣起身拂了拂旗袍,抱臂坐在她身側。麵上仍是餘怒未消,隻是雙眸閃著淚光,那股淩厲的氣勢被哀傷神色消減。


  這樣去看,倒有了幾分少女的姿態。


  她頓了頓,才說:“與其讓外人挑唆利用,不如你我擰成一股繩。少奶奶,我不瞞你,這府裏的人遠比你想象中要複雜很多,不說別人,單就是二姨太,她拉攏人心的本事一般人就比不上。”


  方語嫣冷笑一聲,“沈小姐拉攏人心的本事比起她來毫不遜色,你這麽快跟我掏心掏肺,就不怕我把這些話告訴二姨太?”


  “你會麽?少奶奶雖說驕矜,我看有些事情,你還是知道分寸的。畢竟在這正房裏,我和你立場是相同的。”沈薔薇起了身,瞥見手背上血淋淋的口子,不由就笑了笑,說:“今兒晚上我做了一回賊,聽了些有趣的事。少奶奶願不願意與我聯手,讓你看看二姨太的真麵目?”


  方語嫣也起了身,她身上穿著件水粉色的方襟旗袍,領子下的梅花扣子被扯了下去。她皺了皺眉,冷聲說:“你看著柔柔弱弱的,力氣倒是不小!”


  沈薔薇見她雖然生著氣,卻也並沒有要發作的意思。她心中明白方語嫣這是間接的回應她,就和善的走過去,為她係了扣子,說:“少奶奶真是個好相與的人。”


  不妨她一巴掌打在臉上,臉頰霎時火辣辣的痛。


  方語嫣哼了一聲,“你剛才打了我一巴掌,我必須得還回來!既然你要跟我合作,總得拿出點誠心來。”


  這一掌摑打的是又狠又準,嘴角都滲出血來。沈薔薇用手背擦了擦,依舊和善的笑著,說:“你以為我是在跟你商量麽,我不過是要讓你看一看,你口中的二姨娘到底是什麽人。”


  她倒抽了口氣,繼續說:“不妨我來設個局,看看她會不會利用你,讓我們互掐。”


  丫鬟們敲了敲門,“少奶奶,姨奶奶,你們別打了!”


  因著相離較遠,廳裏發生的一切丫鬟們都聽不真切,隻是初時聽見她們吵吵嚷嚷,這會兒安靜下來,不由就有此一問。


  方語嫣若有所思的看了沈薔薇一眼,就撫了撫鬢發,走了出去。沈薔薇這才將懸著的心放下,她麵無表情的坐在沙發上,像是失了魂一樣。


  劉媽和著幾個小丫鬟急匆匆的跑進來,就見她怔怔的坐在那,身上純白的襖裙皺皺巴巴的,領口用金絲銀線繡著的百花樣子,也被撕扯的變了形狀。


  沙發後擱著一架落地燈,那燈光又淺又薄,隻透出一圈昏黃的光暈,在她頭頂定格著,那秀美的臉上沒有絲毫血色,眸光更是不見生氣,仿若木雕泥塑一般。


  劉媽被駭了一跳,急忙奔過去。待到了近前,方瞧見那手背上的血口子已經凝固,不由就張羅丫鬟婆子去請醫生,一麵又問:“小姐喲,你還有哪裏難受?這回頭在傷了風可怎麽好!”


  沈薔薇哪裏顧得上劉媽的嘮叨,隻是默不作聲的坐著,因是家庭醫生,不消片刻,那孫博謙便拿著藥箱趕了過來。


  見了沈薔薇,規矩不亂的喚了聲姨奶奶。但見她坐在那裏,一副恍若未聞的模樣。也不再客套,隻看了眼手背上的傷,問:“就這一處麽?手臂上有沒有傷痕?”


  沈薔薇感覺手臂也是火辣辣的痛,就挽了袖口,見手臂上也是五道血口子。孫博謙見狀,忙自藥箱拿了消毒器具,仔細的為傷口消毒。


  直到包紮完畢,孫博謙又為沈薔薇吊了點滴,這樣一通忙活,待到孫博謙離開,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多。


  沈薔薇這會兒身心俱疲,就安慰的對守在一旁的劉媽笑笑,說:“嬤嬤回去歇著吧,我這就去睡了。”


  劉媽對今晚上發生的事還處於雲裏霧裏的狀態,明知道小姐心事重重的,她又無從去勸,隻得點點頭,囑咐道:“小姐快去睡吧,哪兒難受了就按電鈴,嬤嬤過來陪你。”


  沈薔薇點點頭,就轉身朝房間去。直到進了房間,她便伏趴在了床上,連衣服也沒有換,隻是虛弱的趴著,一動不動。


  臥室中燃著茉莉香,滿屋子都是淡雅的香氣。充盈在鼻端,聞著隻覺得馥鬱滿懷。


  她想著二姨太心機叵測,竟能將手伸的這麽長。誘惑雲清讓她吸食大煙,為她所用。可恨隔了這麽久她才知道真相!

  一麵是恨,另一麵是怕,二姨太是個笑麵虎一樣的人物,做事滴水不漏,單就雲清這一顆暗棋,已經攪得沈家家破人亡……隻是不知道這位二姨太還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脊背忽而生出一層薄汗,寒意自腳底蔓延而上。她想著如今實力懸殊過大,在這府中又沒有可以結為盟友的人,蘇徽意又去了前線……


  抬眼隨意環顧四周,不過是暗夜漆黑,死一般的寂靜。她從來就怕黑,此刻更兼著提心吊膽。那一種恐懼襲上來,讓她連呼吸都是緩慢的。


  外麵大雪呼啦啦的下著,打的窗欞沙沙作響。透窗去看,就見珠雪泛著銀光,在夜幕中搖曳旋轉。


  香爐裏的茉莉香氣幽幽繚繞著,裏頭又加了助眠的沉香,恍惚間就閉上了眼。眼淚緩緩流淌而出,她想著父母,想著蘇徽意。


  直到了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可以這樣想念一個人,那個人在她最難過的時候,為她撐起了一片天。卻仍是不動聲色的,這樣深沉的情感,光是想一想,就讓她忍不住落淚。


  腦中閃過槍炮轟鳴,烽火連天的場麵。這樣戰火紛飛的年代,軍閥之間你爭我奪,好似沒有盡頭。她想著他那一句,“越有權勢的人就越是辛苦。”


  大抵正是,天明征戰時,公子還當保家衛國去。


  微不可聞的歎一聲,這亂世中的情感,真讓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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