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3)
時值日暮時分,平日這個時候二姨太都分外繁忙,因著掌家事宜太多,這樣的人家又絲毫錯不得,免不了要諸事盡心。
眼見著到了飯點,丫鬟婆子們就紛紛擁擁著忙碌起來,二姨太一麵吩咐著老媽子張羅吃食,一麵又問:“錦瑜的藥熬好了沒有?你們盯著她喝藥!沒得她吃不到嘴裏,我又落老二的埋怨!”
程錦瑜是蘇青陽的妻子,府裏正經的二少奶奶。原本她是簪纓世族家的小姐,趕上家裏落了難,隻餘下孤兒寡母,她母親沒有法子,隻得來投奔四姨太。
四姨太與她們家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聽了她們的遭遇不免同情,就出了些款子,另叫人在外麵為程錦瑜母女安置了房子。
隨著日子漸久,那程錦瑜時不時便要過府一趟,她又生的傾國傾城,把個蘇青陽迷的魂都丟了大半,竟就為了她連蘇苼白親定的一門婚事都推掉了。
蘇苼白自是大怒,卻也依著他把程錦瑜娶進了門,原本蘇青陽待她是千寵萬寵。後來程錦瑜懷了孩子,卻不知因何沒有生下來,兩夫妻這幾年鬧得極僵,偏程錦瑜流產後又落下了病,總也不見好。
二姨太幾次都勸著蘇青陽另娶他人,偏他隻喜歡添置外宅,卻不見哪個被他娶進來。二姨太心中憤懣,卻也無可奈何,隻得供祖宗一樣供著那程錦瑜。
才說完了這一句,她又問:“老二回來了沒有?”
那老媽子說:“回來了,在廳裏坐著呢。”
二姨太不由就啐了一口,說:“這個不省心的混小子!他對自己的媳婦不管不問的,倒叫我操著心!”
她一麵說著,一麵就往廳裏去。才邁步進去,就見蘇青陽手裏拿著個象牙芙蓉籠,正饒有興味的看著裏麵那隻珍珠鳥。
二姨太見他這副如癡如醉的模樣,就氣火攻心的說:“成日裏軍務上的事不見你醉心,偏偏被這些個鳥獸蟲魚蒙了心!你看看老七,年紀輕輕就知道把軍權抓的死死的,你再看看你,不說多得些權利,反而還丟了出去,真是沒用!”
蘇青陽聽著劈頭蓋臉的這幾句,心中自然窩火,就說:“母親且看著吧,這次我非將他一局不可。”
二姨太瞧著他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就略微放下心來,說:“我問你,如今你與錦瑜關係僵成這樣,這個媳婦,你還打不打算要了?”
蘇青陽原本正拿著手去逗籠子裏的珍珠鳥,聞言不由就頓了頓,卻轉瞬隱於眉宇間。
他看著珍珠鳥朱砂似的鳥喙,似是無意的說:“要又怎的?不要又怎的?她程錦瑜是我籠子裏的鳥,就算我不稀罕了,也沒有把她放飛出去的道理。”
他說完,轉頭看向二姨太,淡淡說:“我把她養在府裏,不過費我幾副藥錢,索性什麽都隨她去,母親就別提了。”
二姨太知道蘇青陽心裏對程錦瑜還有情,不由就歎了聲,說:“孽緣喲,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麽孽?!偏生遇到你們這樣一對冤家。”
蘇青陽就輕笑了一聲,沒有說話。隔了約摸十分鍾,老媽子便過來說:“夫人,餐廳都準備好了,您現在過去麽?”
二姨太也歇的差不多,聞言就起了身,看向蘇青陽,說:“你別隻顧著逗鳥!跟我去餐廳見你父親去!”
“您快饒了我吧,原來單就父親一個,已經讓我吃不消。如今又來了個能說會道的六姨太,我可不去湊熱鬧,平白的聽他們嘮叨。”
蘇青陽說著已經起了身,兀自拿起鳥籠,說:“我回自個兒院子吃去,母親快去吧。”
他說過這一句,就提溜著鳥籠,哼著小曲往出走。蘇青陽住的院子在府內偏南,與二姨太的院子相隔並不遠。
因著外麵下著雪,府內大多景物都被積雪覆蓋住,地上有一層薄雪還沒來得及掃,蘇青陽閑庭信步的走過去,走道上就留下一道長長的腳印。
穿過月亮門就是抄手遊廊,曲折蜿蜒的繞到湖心,中間坐落著六角亭,湖中的水早已結冰,積著厚厚的雪,整整齊齊的鋪展開,猶如一片平滑的白紙。
走過遊廊,便到了他住的院子。放眼去看,不過平平常常一處院落,聽差和丫鬟紛紛湧了出來。
蘇青陽打眼一瞧,見程錦瑜住的偏廳正亮著燈,朦朦朧朧的看著,仿若可見一個窈窕的身影。
他將鳥籠往出一遞,就徑自往餐廳去了。因著從前他大多不在院子裏吃飯,丫鬟們都是主子發了話才會提前準備。
因此手忙腳亂了一陣,才將菜上到餐廳去。眼見著上了一桌子珍饈佳肴,蘇青陽卻是提不起胃口,勉勉強強吃了兩口,隻覺得沒滋沒味。
他正吃著,卻見丫鬟敲門走了進來,說:“二公子,少奶奶過來了。”
蘇青陽頓住夾菜的動作,轉頭去看,就見程錦瑜由著丫鬟攙扶著緩緩往裏走。
她今日穿著件水粉色方襟旗袍,緞子上素淨一片,唯在領口邊上繡了些細碎的花樣。
她原本就是個十足的美人,如今被旗袍一襯,更是麵若桃李,風姿綽約。
蘇青陽知道她一向是“無事不登門”,便放下了筷子,冷聲問:“有事兒?”
因著他這幾年從來都是用這樣的語氣同程錦瑜說話,她也早已習以為常,隻說:“沒事就不能過來麽?我再怎麽樣,也還是府裏的二少奶奶,是這院子的女主人,難不成我見你一次,就必須有事情說才行麽?”
蘇青陽見她犯了倔,更兼著一股子淺嗔薄怒。他也沒有生氣,反而輕笑了一聲,淡淡說:“是啊,你是二少奶奶,是這院子的女主人。”
程錦瑜聽他意有所指的,也辨不清心中是苦是澀,就垂下頭去,輕聲說:“從前我們就算再怎麽吵,你也還是會回家來,如今卻是一個月見不到人影。你要是這樣不待見我,索性我們把婚離了,彼此落得幹淨。”
蘇青陽麵色一變,冷冷說:“你做夢!索性這輩子我也不打算再娶別人進門,你也給我死了這條心。”
“我們這樣算什麽?好沒意思。”程錦瑜淡漠的說出這一句,就起身朝外走,那蘇青陽此時正發著火,眼見著她就這麽走掉,心裏如何也不甘心。
便起身追上去,一把抓住了程錦瑜的手臂,恨聲說:“現在覺得沒意思了?早前你爬到我床上的時候,怎麽不說這話?你讓我娶你的時候怎麽不說這話?”
程錦瑜的手臂被他狠狠抓著,她也不覺得疼,隻是不可置信的瞪著他,說:“從前我們吵架,你盡說些絕情的話,到了這一步,你還是這樣咄咄相逼!我真是瞎了眼,怎麽就嫁給了你?!”
蘇青陽眸光微頓,旋即不動聲色的笑笑,說:“說的就是,你怎麽就嫁給了我?你喜歡的人不是老七麽?怎麽還來招惹我?”
程錦瑜不自覺向後退了兩步,竟就靠在了牆上。她退無可退,抬眼去看,見他近在咫尺的一張俊顏,明明是記憶裏的那個人,而今這樣看著,隻餘下陌生和恐懼。
她虛弱的瞥開眼,用一種近乎絕望的語調說:“沒錯,從始至終我喜歡的人就是他,我一點也不喜歡你,你知道的,我有多討厭你!”
蘇青陽“啪”的甩了她一巴掌,這一下打的十分用力,她的耳畔嗡嗡作響,嘴角立時就滲出血來。
蘇青陽隻差沒有將牙齒咬碎,一字一頓的說:“程錦瑜,你越是這樣我就越不放手,索性我們之間已經這樣不堪了,也沒有什麽可藏著掖著的。我告訴你,這輩子你都得待在我身邊,就算我不要你,你也別想著離開!”
程錦瑜失了力一般靠在牆邊,鏤花的窗欞透進些冷藍的光線,映照著她慘白的一張臉,此時安安靜靜的縮在牆角,竟像是失了魂一般。
她說:“我知道你心中恨著我,為著那個沒有生下來的孩子……”
“閉嘴!你還有臉提!那個孩子是怎麽沒得?!我隻要想想,就恨不能掐死你!”蘇青陽目光冷厲的看著她,嘴角卻在微微抽搐,像是在竭力控製情緒,連手都在輕微發著抖。
程錦瑜看他這副樣子,那原本蓄在眼中的淚就不由自主的流下來,她的聲音滿是哽咽,“這就是我的報應,我認了……這輩子我都不能再有孩子了,青陽,你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
蘇青陽卻是突兀的笑了聲,他整個人站在陰影裏,不過是個模糊的影子。餐廳內的燈光雪亮,不過距離幾步,卻是光影映照不到的空間。
兩個人寂靜無聲的對峙著,那落地鍾的鍾擺一晃一晃的,好似分分秒秒都是磨人的慢。隔了半晌,蘇青陽才說:“就這樣吧。”
廳裏的電話忽而葛鈴鈴的響起來,這寂靜中突兀的幾聲,直攪得人心煩意亂。蘇青陽緩了緩,才走過去接電話,對麵的人不過說了幾句,他已是憤怒的吼了起來,“你們是怎麽做事的?!”
他說過這一句,就煩亂的掛斷電話,在原地平複著心緒。轉眼見程錦瑜仍舊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隱約聽見她低低啜泣的聲音。
他忽而覺得疲乏,好似已是死水微瀾。緩緩舒了口氣,就邁步走了出去。
侍從官隨行在側,一路沉默無聲的走出去,隻覺得冷風拂麵。直到上了車,他方說:“把沈仲貞送到廠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