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5)

  台上的說書人氣勢正足,將一段評書說的是鏗鏘有力、惟妙惟肖,台子下不過坐著稀疏的十來個人,卻都聽得津津有味。


  但見說書人一拍驚堂木,“啪”的一聲,目光轉為淩厲,娓娓道來:“彌陀佛,姓蔣的,你忒蠻橫了。既然不聽老僧規勸,拿命來。”


  蘇徽意伸手輕輕敲了敲茶蓋,說:“讓夥計再給我上一杯茶來。”


  林寧應了一聲,就掀了簾子出去,見二樓的廊子上,遠遠的站著幾個穿長衫的男子。他使了個眼色,那幾個人會意,有說有笑的朝樓下去。


  林寧拍了拍手,二樓的夥計見了是他,忙不迭的湊過來,殷勤的問:“這位爺有什麽吩咐?”


  林寧隨手掏出幾張票子扔在了托盤上,說:“去叫剛才唱評彈的那位小姐過來,我們公子想要跟她聊一聊。”


  那夥計見了錢,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卻不敢去接。支支吾吾的說:“咱們樓裏的紅玉姑娘此刻正在雅間裏陪著貴客呢,那貴客來頭挺大的……聽說是打北邊來的什麽特使,出行都是跟著馬弁的,各個拿著槍……可不敢得罪的。”


  林寧慢條斯理的又抽了幾張票子擱下,說:“不過是讓你去與那位紅玉小姐說一聲,捎句話而已。她來不來隨她,錢都歸你。”


  那夥計露出喜色來,將票子一抓塞進了口袋,說:“小的這就過去。”


  林寧站在廊子上,隨意朝廳裏看過去。就見那小夥計步履匆匆的往廳中的雅間走去,雅間設在大廳偏左,門前是雕梁畫棟,盡顯古韻。


  兩側各站著幾個拿槍的馬弁,因著並非正規軍,身上的軍服是鐵灰色的。那夥計一派的點頭哈腰,直說要請紅玉姑娘出來一下,隻聽得“啪嗒”一聲,像是茶碗碎裂的聲音。


  那幾個馬弁當即警覺的推開了門,隱約露出一條細縫。晃眼一瞧,見紅玉姑娘依偎在一個男子身上,倒像是被這忽然闖進來的馬弁給駭了一跳。那男子怒氣衝衝的喝道:“都給老子滾,不叫你們不許進來。”


  那幾個馬弁因是半路當了兵,不改土匪的惡習,如今受了氣,就拿著槍把兒打了夥計好些下,夥計不敢吱聲,抱著頭趕緊跑了。


  林寧將這一幕看在眼裏,隨意拂了拂衣袖上的灰,慢慢進了包廂。蘇徽意見他進來,就不言不語的起了身,朝外麵走。


  一路都是步履穩健的,好似隻是一個得閑聽書的公子,現在又回了家去。


  兩人上車後,林寧就利落的發動了汽車,蘇徽意吩咐,“青延路那邊,派個負責的人過去,把事情調查清楚,今天晚上我就要結果。”


  林寧一麵專心致誌的開著車,一麵勸道:“七少,方小姐無論家世品貌與您都是相配的,大帥為七少鋪了這條路,也是為了鞏固你的地位。眼下二公子勢頭正勝,這個節骨眼你要是把事情鬧大的話,大帥恐怕不會就此罷休的。”


  蘇徽意撫了撫額角,說:“我就是要把事情鬧大,你以為老爺子安的是什麽好心?他與方博忠同流合汙了這麽多年,現在想要借著我拉攏他。那個方博忠不過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他所屬的軍區是父親的直係!明擺著父親是要借此瓦解我的勢力,我如果再不握點他的把柄在手裏,隻怕是後患無窮。”


  林寧是他身邊得力的副官,對這些政局上的複雜關係自然了然無心。就說:“七少是謀大事的人,這些權衡利弊想必您自有計較。我知道七少不喜歡方小姐,但政治聯姻不就是這樣?那位沈小姐如今忍辱負重,步履維艱。七少現在把她推到風口浪尖上,未必是好事。”


  蘇徽意淡淡說:“父親處心積慮籌謀到現在,我如果不結婚,不就浪費了他布的局?那個方博忠既然存了心想做我的嶽丈,我也得先叫他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


  林寧聽他從頭至尾都沒有提到那位沈小姐,也不方便再說什麽。默不作聲的開著車,臨到了督軍府,他方說:“七少,現在您與沈小姐結婚的事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此時隻怕大帥正等著您回去,您要不要躲一躲?”


  蘇徽意轉了頭看向窗外,小雨彌漫,寒霜將半麵的窗子全部掩住。覆上薄薄的一層水霧,這天竟就這樣冷下來了。


  他淡淡說:“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老爺子喜歡玩兒攻心計,我怎麽著也得回敬他一局。”


  車子一路風馳電掣,很快就開回了督軍府,拐彎進去,一路直接就開去了蘇苼白的院子。


  待到了門口,蘇徽意下車兀自走了進去,就見兩層的古韻小樓雕欄玉砌。


  這處宅邸原是前清的翰林劉氏家族的,蘇苼白平定南地後,在此處開牙建府,大興土木。卻保留了這一處古意濃韻的主宅,隻有隔年翻修一次。


  青石板上積了不少雨,院子裏種滿了冬青樹,枝葉繁茂的開著,因是結果子的時節,簌簌落了不少青翠的葉子。


  蘇徽意推開暗紅色的扇門走進去,就見蘇苼白端立在書桌前,正目不轉睛的寫著毛筆字。他因是土皇帝稱雄,於詩書上從來醉心,潛心修學十幾年,倒是頗有幾分架子。


  紫檀木的書桌之上陳列著數張宣紙,上麵寫的皆是密密實實的楷書。


  蘇苼白握筆蒼勁有力,將一個“靜”字寫的行雲流水,他把筆放在架子上,拿起宣紙端詳了片刻,方說:“我這個半路求學的學生,到底不比那些先生會使力。這個字寫的過於不規矩,導致氣勢不足,無端成了敗筆。”


  蘇徽意聽他話裏有話的這幾句,就說:“父親的字一向寫的很好,如果說起不規矩,當屬二哥。但楷書從來都是寫的規矩了,卻沒有看頭。從前先生交我要握筆凝神,要筆與手成一體,可寫了這麽多年,我倒覺得自己寫的過於規矩,反而失了氣勢。”


  蘇苼白失望的搖了搖頭,將宣紙放置在一邊,坐在了座椅上,抬眼看向蘇徽意,沉聲說:“老三那個兔崽子,竟然背著我與那些雜牌軍聯係,這是預謀著要造反了!我現在還沒死呢!內宅就這樣的不安寧,如果他日我死了,隻怕這南地的江山也就盡數散了。”


  他說完,又問:“事情辦的怎麽樣了?”


  蘇徽意淡然的說:“已經都安排好了,那個北地特使出不了茶樓,明天消息就會見報了。”


  蘇苼白滿意的點點頭,說:“一個喪家之犬如今成了小督軍,自稱做平家軍,派頭大的倒是了不得!現在殺了他派來的特使,也算是消了我的怒氣。”


  蘇徽意腦中思緒萬千,表情卻很是從容。他說:“父親,既然平家軍的人有意與我們合作,修建鐵路這一項,可以交給二哥去做。”


  蘇苼白沉吟片刻,方說:“你二哥近來確實進益不少,就交給他吧。”


  兩個人又閑閑的說了幾句,就見六姨太推了門進來,原本每日裏這個時間她都會過來伺候蘇苼白吃藥。


  她見蘇徽意站在一邊,就笑著說:“喲,七少爺來了!”她說的陰陽怪氣,像是有意調侃。


  蘇徽意不耐煩與她說話,就說:“父親,我先回去了。”


  誰料蘇苼白卻是忽而沉下臉來,用一雙鷹眼打量了六姨太一眼,見她穿的妖妖嬈嬈,唇上更是點了蜜絲。雖說她平日一貫打扮的豔麗,府內眾人早已見怪不怪。


  蘇苼白今次卻無端的看著生氣,就說:“不過讓你來送個藥,打扮的這樣矯情!”


  那六姨太原本笑意盈盈的拿過藥給他,聞言倒像是駭了一跳,就哼了一聲說:“老爺子這又是做什麽拿我撒氣?!活該我就是個姨太太,沒得受作踐!”


  她說著,就將帕子裏包著的養生丸藥扔到桌子上,美眸掃向蘇徽意,說:“七少,你如今馬上要結婚了,那位沈小姐你打算怎麽辦?難不成要接進府做姨太太麽?我勸你還是省些力氣吧,沒得進了蘇家的門,受些不相幹的閑氣!”


  蘇苼白氣的直拍桌子,直指著六姨太,怒喝道:“滾出去。”


  那六姨太知道蘇苼白馬上就要發火,隻是自己平白的受了這樣一通閑氣,心中不痛快,就一跺腳,快步走了出去。


  蘇徽意明知道這一場戲是演給他看的,麵上卻絲毫不顯露,隻沉默無聲的站在一邊。


  蘇苼白不由的怒火攻心,說:“你也鬧得太不成樣子,如今外界都在傳你與沈薔薇已經結婚的事,她一個沒有身份的女子,怎麽能進我蘇家的門?方語嫣馬上就要進門了,現在報出這樣的事情,咱們蘇家的顏麵往哪裏放?”


  蘇徽意輕描淡寫的說:“她進門也不過隻是個二房。”


  這句話無疑是火上澆油,但蘇苼白此刻倒是異常淡定,他平靜抬起眼睛,略微端詳了蘇徽意片刻,那種老謀深算的模樣,無端的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他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心思,現在事情鬧得滿城風雨,方家那邊你必須給個交代,至於沈薔薇,她別想進我蘇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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