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3)
到了傍晚,下起滂沱大雨,如瀑一般狠狠砸下來,拍的窗子一陣陣響,沈薔薇又起了高燒,偏這會兒已經燒的糊塗,管家林伯早就派了車子去接西醫,奈何外麵雨勢太大,等了足有一個小時也不見車子回來。
劉媽更是急得坐立不安,使喚丫鬟去煎藥,自己守在沈薔薇身邊,用溫水為她擦身子,手忙腳亂的忙活了半天,沈薔薇卻燒的更加厲害。
林伯著了慌,匆匆打電話找了幾個西醫,對方都是以雨太大不便出行回絕掉了。林伯心神不定,眼見著小姐的臉燒的紅彤彤的,病情如何也耽誤不得。他在心中衡量一番,已是有了計較,拿起話筒播了號碼,輕聲歎說:“下地獄就地獄吧。”
外麵大雨傾盆,派出的車子還沒有回來,正是一籌莫展的時候,一聲驚雷清晰的劈在耳側,轟隆隆的震耳欲聾,原本通亮的房間霎時暗下去,整個府邸瞬間黑漆漆的。
有聽差來報說是打雷劈斷了電線,這黑燈瞎火的無處去尋人,林伯隻得命人點了蠟,他時不時朝窗外張望,見黑沉沉一片,不免歎息。
臥室內燃著幾支蠟燭,散出薄薄的光暈,雨依舊沒有停,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的砸在窗子上,外麵黑沉沉的,如同潑了墨般尋不出一絲光亮,夜風也呼嘯著哀嚎似的沒完沒了,直攪到人心中去。
沈薔薇燒的糊塗,夢也是斷斷續續著,毫無章法的鑽進腦海。倒叫她想起少時,她那時年紀小,仗著大帥爺爺寵愛她,極是調皮,隻差沒把督軍府的房蓋掀了。
總有一群丫鬟和侍從官在她身後追她,說:“小小姐,小小姐。”
她就整日裏跟在蘇徽意身後,喊他,“小叔叔,小叔叔。”
小叔叔在她的記憶中一直是冷漠的,他總是安靜的看書,寫字,十二歲的時候已經能寫出行雲流水的毛筆字,打一手精準的槍法,在別的孩子無憂無慮的靠在母親臂彎的年紀,他已經長成了一個獨立的少年,見到她的時候,也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她那時淘氣,總喜歡做錯事來惹怒他,最厲害的一次,竟是將他母親陪嫁的玉如意打碎了,他母親早逝,留給他的信物就那麽兩三樣,大帥爺爺怒的不成樣子,直說要發落了一眾侍從官。
她怕的直哭,最後還是他將這事擔了下來,大帥爺爺氣的說不出話,狠狠的抽了他一頓鞭子,打的他後背都滲出血來,又罰他在母親的靈位前跪了一夜。
這事過去很久以後,某天她無意聽到大帥爺爺的三姨太同四姨太聊天,才知道原來那一次大帥爺爺本想借著這事發落沈家,如果不是他擔了下來,不會這樣輕易了結。
她那麽調皮,常常做錯事,而他最生氣的時候也隻是皺著眉頭不說話,她就耍賴一樣的抓著他的衣角,一聲聲喊,“小叔叔……小叔叔。”
外麵雨勢越來越大,黑漆漆的大路上卻駛來幾輛汽車,停在了沈府的大門口,門房忙披了雨披去開門,但見打頭的竟是一輛防彈汽車,後麵另跟著兩輛軍車。
車子依次停在了樓門前,背槍的衛戍先行下了車,他們穿著雨衣,黑洞洞的槍口在雨幕中更顯冷厲。侍從官開了防彈汽車的門,另有一個早就撐了傘等在外麵,門房眼尖,已猜出這車中坐著的是南地十九省的太子爺,蘇徽意。
蘇徽意下了車,他著一身筆挺戎裝,容貌隱在夜色中,侍從官為他撐著傘,他揮了揮手,倒是有些不耐煩。
林伯開門迎了出來,雖說眼下不是講究虛禮的時候,但蘇徽意聞聽小姐病重,在這最緊要的當口及時趕來。
林伯倒也辨不明是個什麽滋味,隻能在心中哀歎,沈府的落敗雖是咎由自取,但與七少掛了勾,難免叫人心寒。
他一個下人都如此想,不知小姐心中又是怎樣的怨他。林伯心中隱憂,卻規矩絲毫不亂的引了蘇徽意進門。
蘇徽意因常年在軍中,行止頗具將門風範,又身居高位,自有一種威懾姿態,他將林伯的客氣看在眼裏,略略點過頭,就闊步走了進去。
大廳隻燃著幾隻蠟燭,周圍黑漆漆的,更顯得偌大的寬廳極是空曠。
早有聽差拿了盞油燈引路,蘇徽意一路被簇擁著上了樓,軍靴踩在綿厚的地毯上,印出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他的臉在忽明忽暗的光暈中,顯出病態的白皙,那一雙如同寒冰洗練的眸子冰冷惑人,麵上雖沒什麽表情,卻無端的讓人噤若寒蟬。
二樓至走廊盡頭的這一段路極長,蘇徽意推開門,就見兩盞油燈各放在床頭,沈薔薇安靜的躺在床上,麵上毫無血色,那雨淒厲的下著,她的眼淚也是滾落的往下掉,見她那模樣,似是被什麽夢魘住一般,那樣憔悴可憐。
隨行而來的西醫並護士已經快步走了進去,臥室內的劉媽見到醫生來了,終是放了半顆心,又一眼瞥見跟進來的蘇徽意,不免就是一愣,守在一旁的韓莞爾也是明顯的吃了一驚,兩人對視一眼,默默無言。
蘇徽意不過看了一眼,就出了臥室。韓莞爾很快也跟了出來,看著坐在沙發上的蘇徽意,冷聲說:“七少真是好狠的心腸,縱使姨夫千錯萬錯,可表姐與你一同長大,如今沈家倒了,你卻對她不管不問,還親自下令槍決了姨夫,涼薄成這樣真是令人心寒。”
廳內點著昏黃的燭火,夜色混著雨水一齊吞並而來,直壓的人呼吸都困難。
蘇徽意瞥了她一眼,淡淡說:“沈平生咎由自取,我身在其位不謀其政,未免說不過去。”
他頓了頓,冷聲說:“我與沈薔薇本沒什麽關係,我無故擔了叔叔的責任已經很是頭痛,還要我事事為她操心也太不合適,這樣的舊情,我隻念一次。”
韓莞爾怔了怔,隔了半晌才氣急敗壞的說:“好一個麵冷心硬的七少,我今天真是領教了。”她說完,就轉身進了臥室。
蘇徽意因連日的忙碌,已有段時日沒能好好休息,此刻聽著雨聲,卻疲意漸消。抬眼看向窗外,迷霧一般的黑,寒涔涔的覆上來,他本就心緒不寧,隨手就掏出口袋裏的煙,兀自劃開洋火,默默抽了起來。
蘇家原是舊式家庭,他自幼承父嚴教,不同於其他世家子弟,又年紀輕輕身處高位,在人前從來都是處之淡然,即便如此思緒萬千,仍舊是麵無表情。
約摸過了近一個小時,西醫推門走了出來,對著蘇徽意恭敬的說:“七少,沈小姐的情況有些麻煩,如果明早仍舊高燒不退,需要馬上送醫院治療。”
蘇徽意聽後倦怠的揮了揮手,那西醫因常年跟在他身邊,很懂得察言觀色,當即不敢多言,隻用詢問的目光看向侍從主任潘青延。
潘青延素來曉得七少的心思,知道眼下什麽才最緊要,於是客氣的引了西醫出去細談。
副官林寧走過來,低聲說:“七少這次為了沈小姐的病冒然趕來,已經很是招眼,況且官邸還有家宴……”
原本趕上這樣的節裏,督軍府是有家宴的,蘇大帥雖是草莽出身,卻極其看重年節舊俗,不論大節小節,總喜歡一家團圓的氛圍,今年蘇徽意的五姐去了美國,蘇大帥倒是惦記起了小兒子,一早就打了電話到軍部,讓蘇徽意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回官邸。
蘇徽意掃他一眼,林寧當即一凜,明知眼下境況不好與七少起衝突,卻也不得不為之。七少此行,隻怕有不少雙眼睛都盯在他身上……思及此,林寧加重語氣說:“七少,該回去了。”
他本是跟在蘇徽意身邊最得力的副官,這位太子爺兒的心思他多少知道幾分,隻是如今七少每走一步都是岌岌可危,稍不留意就會被有心人大做文章。林寧恭敬的說:“這其中利害得失,還請七少明白。”
蘇徽意沉默著,耳畔是雨聲,好似永遠也落不完似得,輕飄飄的漫上來,他看著門口那支燃著的蠟燭,火苗如豆,現出淺淺光暈,忽明忽暗的在他眼前跳動。
這廳裏靜悄悄的,倒好似將夜拉的幽長,這夏日的天原本就是長的,他忽而起了身,闊步朝外走,一行侍從官忙就跟在了後麵。
潘青延沒想到七少走的這樣匆忙,他本在吩咐西醫留在沈府照看沈小姐,見了七少,緊跟在後麵一同出了大門,車子很快發動,不過一個轉彎,就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