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認
二十六年前,墨無殤趕到橫斷山脈的時候,看見的,是白若曇白衣染血的屍體。她即將臨盆的大肚子不見了,她的心,也不見了。那一具毫無生氣的皮囊,就那麽靠著一棵般枯的矮樹,失去光澤的眼,望著白骨荒原的方向。
他不敢去抱她,他不敢相信那是她。她是白若曇啊,妖族魔道妖精九尾戰神白若曇啊,永遠驕傲永遠生氣勃勃的白若曇。他搖著頭想把眼前這幅假的畫麵甩出腦海,那不是她,她在劍仙城族長府邸裏,刻著那塊長命鎖牌等他回家呢。她在哼著輕柔的歌謠,等著女兒的出生呢。
她的身體溫暖柔軟,不僅能迸發出強大的戰鬥力,還裝得下他的小女兒相思,和一顆愛他愛天下的心。眼前這個破敗殘缺冰冷的身子,怎麽會是她?不會的,假的,根本就不是她。
千裏傳音法器裏,她的位置就在他身邊,可畫麵始終一片黑暗。他不得不接受眼前就是她的事實。她放下幡杖,脫下戰甲,跟他回家,她把一身柔情係與他。他許了一個天下太平,盛世長安給她,卻連她的安危都維護不了。
女兒不見了,她的心也不見了,他抱著她冰冷的身體目呲欲裂,痛不欲生。心沒了,還魂咒也救不回來。心啊,靈犀城有一顆真神之心。
失蹤的女兒,身邊的妻子,他選擇了抱起妻子,尋找隱世的靈犀城。他要那顆真神之心,他要她活過來!
“我不想說對不起,在我心裏,她確實比你重要。”他看著我,目光深邃,“但是能見你一麵,我很欣慰。”
我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曾經幻想過無數次與他們相見的場麵,他們或激動或難過或愧疚。我唯獨沒有想到,雖然見到我很高興,隻是不如她重要。而她,已經閉上了全是黑色的眼睛,靜靜的躺在床上。
真神之心散發出純淨的靈氣,氣濃如水,能撐起一整個靈族的修行。可真神之心並不能融入妖精之體。他救她心切,強搶靈犀之心放入她的胸口。魔氣彌散之際,靈族人催動靈犀之心封印了靈犀城。他們隻以為以一族陪葬把她留在了靈犀城不能出去為禍天下,殊不知,魔氣早已遍布天玄大陸。
應不悔伸手握住我的手,我才驚覺自己的手冰涼刺骨。夕顏有些心疼的看了我一眼,我報以一笑。這些本對峙著的人,齊聚這一屋,就是為了一次聽完這天下大勢。我,其實不重要的。
蒼離前輩低沉的聲音把這風雲變幻的二十六年一一道來,重鳴間或補充一兩句。第一次聽見這些事的靈族人和他,臉上陰晴不定。
“想不到,我的妻離子散,還能換來一個這樣的太平盛世。”他語氣有些悲愴。多年的努力也不曾讓三族同盟,而心中三族同盟的盛世卻要他家破人亡來換。
“如今我們隻是暫時把她封印了。可她體內的靈犀之心靈氣強大,早晚會衝破封印,再次醒來。而且,這滿大陸的魔氣,又該如何處置?”
“這個,就不用擔心了。”暮顏看了水心一眼,說到,“當初汐族祭司看見這些禍事,就替我們想好了對策。”
“哦?汐族祭司有辦法解決這些事?”
“祭司的神力可以在天玄城中,四神將護衛的神台,開啟一道封印之門。以汐族人鮮血為引,靈魂為祭,連通天玄城和汐族的碎夢島。碎夢島上有一處名為血池的凶地,荒無人煙,凶獸遍地,通過封印之門可以把魔氣引向血池之地,還天玄大陸安寧。不過,”暮顏看著床上安靜的女子,“靈犀之心是魔氣源頭,墨夫人也得去。”
屋子裏一下子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床邊黑衣的男子。良久,他輕笑一聲,“這件事由我夫妻而起,也該由我夫妻來結束。血池凶地而已,我夫妻自當同去同歸。”
“不行,天下魔氣盡歸血池,那裏的凶獸不知會變異成何種模樣,不能去。”舅舅緊抿唇角,出聲反對。向來嫵媚妖冶的臉上,是難得一見的嚴肅。
“大哥……”
“不要叫我大哥,說什麽我也不會同意把你們送到那種死地去的。我尋了二十六年才找到你們,不是為了送你們去死。”舅舅打斷他未出口的話,一副不管你怎麽說,我都不同意的姿態。
“老白……”
舅舅揮揮手,“總之,我不會同意的,人族也不會同意。我們可以另想他法。”舅舅看看應伯父,又看看我,“你們會同意嗎?”
我唇邊掛起一抹苦澀的笑,我同意與否真的重要嗎?我有什麽能改變他的決定的能力?
“要不,再想想,再想想吧!”應伯父見我不說話,隻得看著他幹幹的說了一句。
一屋子的人,再沒有人說話。辦法,還有其他的辦法嗎?若真有辦法,又怎麽可能這麽多年都拿這魔氣無可奈何。
靈犀城久封初開,還有許多事需要處理。夕顏擔憂的看了我一眼之後,隨著靈族眾人離開了。而後,有人來為我們安排了住的地方。
院子裏花開似錦,隻可惜,空中黑氣不散。一切的美好都籠罩在沉重的陰影裏。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想悄悄的看一眼,那兩個今日才和我心裏的稱呼對上號的人。那個對我不冷不熱,甚至稱得上冷淡的男人,正坐在床邊,溫柔的對床上的人輕聲絮語。
“阿若,你剛才聽見了嗎?我們期待的三族同盟,太平盛世。你不醒來與我同看,這太平盛世又與我何幹?”他輕撫她的臉,仿似珍寶。
“那個女孩,她說她是墨相思。阿若,她說她是我們的女兒。我不敢看她,不敢認她,”他的語氣倉皇,隱隱透著鼻音,“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她就已經長大了。我們都還來不及照顧她,她就已經不需要嗬護了。”
“阿若,我不知道怎麽告訴她我滿心的歉疚,還不知所謂的說她不如你重要。你聽了,為什麽不起來罵我?你若醒著,一定已經抱著她親吻,痛哭了吧?可她一下子就那麽大了,我都不知道她小小的時候,是什麽樣子,是怎麽過的。也不知道,對著這麽大的她,怎麽開口說爹很愛你,很對不起你。我記憶裏,她還是那個在你肚子裏拳打腳踢的孩子。”
“阿若,若是我們一定要離她而去,不如就讓她恨著我們,你說對嗎?這樣,我們離開,她也不會傷心難過。這一生,墨無殤沒有能夠好好護著你,下輩子,我們再不離不棄。”
“阿若……”他握著她的手,抵在自己額間。“我都不敢開口問,她是怎麽長到這麽大的。我怕我問的結果,我自己都難以接受。我們虧欠相思的,下輩子,我倆一起來還。”
我緊緊的靠在牆上,咬住自己緊握的拳頭,淚流滿麵。在我心裏,我想了他們二十六年,可他們心裏,卻根本就不知道我。他們心裏,墨相思還隻是一個在母親肚子裏的孩子。卻在一夕之間,以這樣的模樣出現在了他們麵前。所以沒關係,我能理解,就像我在心裏總喊著爹,娘親,看見他的時候,卻什麽也喊不出來。
不是不愛,是不知道從何愛,怎麽愛,我們之間的親情,空白了整整二十六年。
血池死地,誰也不能保證他們還能回來。可我不甘心啊,不甘心你們就這麽離我而去。要什麽下輩子,這輩子愛我就告訴我。傷心難過什麽的,那也是我的事。
我走到房門前,推開未落鎖的門。他被驚動看著我,目光晦暗不明,“你來幹什麽?”
“我來告訴你,我不怪你們丟下我,我……”
“我不在乎,你怪也好,不怪也罷,那都是你的事。”他冷漠的打斷我的話,手緊握成拳,身體繃得筆直。
“可是我在乎,”我抿了抿唇,給自己打氣,“爹……”第一聲爹喊出口,就像多年的委屈有了出口,我一聲又一聲的喊著,撕心裂肺,涕淚橫流。後麵想說的話說不出,哭得止也止不住。
我看見他一下子愣住,而後驚訝的看著我,眼裏是說不出的狂喜。在我哭得渾身抽搐的時候,衝上來緊緊抱住我,“相思,相思,爹在,爹在這裏。”
記憶裏,我從來沒有哭過。因為不知道,該怎麽哭,又哭給誰心疼。今天,我把攢了二十六年的委屈和眼淚,都流在了我爹的懷裏。是的,我爹,讓他心疼,沒法再對著我假裝冷漠。
他把我拉到床邊坐下,看看我又看看床上的人,把我們的手拉來疊放在一起,緊緊的包住,“我們一家三口,團聚了。”
我輕輕的把頭靠在床上女子的胸前,聞到一股好聞的味道,這就是我娘親的味道。原來,靠在娘親的懷裏,就是這樣的感覺。
“娘親,我是相思,我長大了,找到你和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