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楊妃晚兒
她的身後還跟著兩名貼身宮女和一個奶媽,奶媽懷中抱著一個粉嫩嫩的嬰孩,似是出生不久。
待看清女子的麵目時,我立刻止不住的熱淚盈眶,喉嚨像堵住了一般,凝在當場,許久發不出聲音。
隻見那女子也是滿臉的激動,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緊走幾步過來,跪倒在我的麵前,抱住我的雙膝,痛哭失聲:
“母後——”
“晚兒——”我蹲下身子,抱住晚兒的肩頭,亦是止不住的淚流滿麵。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親人;
沒想到,大隋最小的公主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並做了李世民的妃子;
沒想到,這位大隋的遺珠居然還安好的活在世上,自從楊廣死後,我就失去了晚兒的消息,一度猜測她死於戰亂,抑或是流落民間;
太多的沒想到,令我悲喜交集,除了相擁哭泣,我二人已找不到任何言語來形容此刻的心情。
“公主,切莫哭壞了身子。”是狗兒扶我起來,他的眼中,同樣是激動得熱淚盈眶。
也有婢女把晚兒扶了起來,晚兒紅著眼圈說:
“陛下說要給臣妾一個驚喜,臣妾千猜萬猜,就是沒能猜到竟能再見到自己的母後,這麽些年了,晚兒一直以為母後已經——”
晚兒打住話,又有一行淚滑落。
縱然她不是我的親生,但畢竟與我有過一段母女的情分,在楊家的人幾乎滅絕之際,還能再見到親人,這種感覺除了驚,便是莫大的喜了,可不就是李世民說的要給我一個驚喜麽。
“晚兒,大隋已經過去了,這母後二字我已當不得了。”我瞥一眼李世民,小心提醒道。
雖然兩人都被相見的喜悅衝昏了頭,但身邊還站著李世民,晚兒再一口一個母後的喚下去,恐怕李世民會心生嫌隙。
就算李世民不計較,後宮向來人多口雜,是個是非之地,我又怎能讓楊廣幸存下來的這脈骨血在後宮中授人以柄?後宮中的女人,生存要遠比旁人苦上許多倍,如果再落了什麽把柄,日子就會更加艱難。
晚兒點點頭,拉住我的手,喚道:
“母親,晚兒知道。”
正說著,旁邊的奶娘卻插口道:
“娘娘,您現在的身份是大唐的楊妃娘娘!”她的聲音雖低,但語氣卻一板一眼,既嚴厲又帶著焦急的提醒,並悄悄的看了我一眼。
看來這位奶娘是晚兒的心腹之人,知道現在殿中人多,唯恐我們母女會落人口實,所以才會好心提醒。
我這才醒過神來,慌忙施禮拜倒:
“臣婦參見楊妃娘娘!”
晚兒一怔,萬沒想到我竟會拜倒,忙不迭的扶我起來,眼中的淚水更加漫溢出來:
“母親,快快請起,你讓晚兒如何擔得起?”
她顯然有些慌亂,但是沒有辦法,人情永遠大不過規矩,如今的我,已經不再是最為尊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再不是除了皇帝,人人都要向我下跪施禮的一國之母,現在的我,隻是一個普通人,而晚兒,雖然是我的女兒,但她首先是大唐的皇妃。
李世民已冷眼旁觀多時,見我二人早已不顧其他,重重的咳嗽了一聲,言道:
“楊妃與夫人多年未見,想來有許多的體己話要說,朕就不打擾你們了,全都退下吧。”
看來李世民也是為我們著想,怕我們二人因著規矩有所約束,因此揮退了一眾宮人,自己也轉身離去。
“恭送陛下!”眾人一齊施禮。
殿內隻剩下我與晚兒、狗兒、奶娘和她懷中的孩子,還有去端茶沏水的伽雲。
晚兒從奶娘懷中取過孩子,抱至我的麵前,帶著一絲無奈的苦笑,言道:
“今個兒陛下尚未見到我的麵,便以誕下皇兒為由,連晉兩級位份,封我為楊妃,如今看來,倒是晚兒沾了母親的光了。”
我眼眸微抬,看著從驚喜中恢複過來的晚兒,她的神色之中,帶著些悲楚,如此看來,她在後宮中,生活並不是很如意,屬於不甚得寵的妃嬪。
但好在,她有了皇子。
“晚兒何出此言?你誕下了皇子,陛下封賞你原是應該的,切莫再多想了。”我勸解道,心中也暗自思忖著晚兒的晉升與我到底有多少關係。
她抬眸看了眼四周,狗兒是她幼年便熟識的,奶媽顯然是可靠之人,伽雲又不在場,方道:
“唉,母親有所不知,我誕下三皇子李恪時,陛下隻封了恪兒為吳王,對我這個母親,卻隻賞了金銀,這些年來,陛下對我一直有所顧忌。可是這一次,卻實是逾矩了。”
晚兒的眼中,帶著一絲不甘與怨意,我知道,晚兒畢竟是大隋的亡國公主,如今大唐初定,前幾年經常會有人打著光複大隋的旗號來與大唐為敵,李世民如何能不防著晚兒?
我沒辦法接下她的話題,又對晚兒這些年的遭遇好奇,不由得問道:
“哦?晚兒已育有兩子?”
晚兒點點頭,眉目之中方有一絲喜氣,言道:
“恪兒如今快要成年了,年前便搬出了皇宮,住到吳王府去了。”
說完,用手指輕輕撫過懷中嬰孩的臉,言道:
“這是六皇子,剛剛足月,陛下尚未賜名。”
我接過六皇子,看著這個眉目酷似李世民的孩子,心中悠悠一歎,晚兒能有今日,倒也算是她的造化,後宮生存雖艱難,但她育有兩子,往後的日子還不至於太過難捱。
“六皇子天庭飽滿,濃眉闊目,一臉福相,長大了必能成大器。”我道。
晚兒麵上不無得色,那是一個母親疼愛孩子的最欣慰的笑容,揮手讓奶娘與狗兒也下去,坐在我的身邊,言道:
“母親還沒見過恪兒呢,那幅模樣與神氣竟像極了當年的父皇,一身與生俱來的帝王之氣,他日若能——母親,我苦熬了這麽多年,等得就是那一天啊。”晚兒的聲音壓得極低,語氣中有一股壓抑的快意,仿佛要做之事,誌在必得。
我轉過頭,看著明豔動人,雖育有兩子卻風華不減的晚兒,不知為何,看到這張肖似當年血崩而死的夏柔兒的臉,卻不自覺得想起晚兒的養母蘇可兒。
或許晚兒此刻的眼神,實在像極了蘇可兒,在提及帝位與國仇家恨時,都是那般的淒冷與怨忿,與提起孩子時的溫暖相差兩極。
蘇可兒也如晚兒一般,是前朝遺珠,為著複興大周忍辱多年,終究想出個用血脈複興的辦法,隻可惜死得太過淒慘。
沒想到她一手撫養長大的晚兒,當初受了陳婤挑唆而害死蘇可兒的晚兒,如今居然也想用同樣的法子複興大隋。
“晚兒,三皇子既非長子,又不是嫡出,你萬不可行此險招,你會害死他,也會害死你自己的。”我言道,心中思緒萬千,想著如何說服晚兒,放下仇恨。
我不能讓她成為第二個蘇可兒。更因為我沒能及時與麗君交流,終釀成大錯,這一次,我必須及早勸阻了。
第一次慶幸自己跟李世民回京了,否則還不知晚兒會做出怎樣衝動的事情來。
“帝位之爭,母親該是見慣了的,並非嫡出長子才能登上皇位,如今東宮雖有名正言順的太子,但陛下尚年輕,他日鹿死誰手,尚難預料,如今陛下極喜歡恪兒,未必沒有可能。”晚兒言道,神色之中帶著些驕傲。
我輕歎一聲,言道:
“無論誰做天子,都是李家的骨血,李家的天下,如果恪兒真有這個福氣,那也是他的造化,凡事不可強求,皇上是個精明人,一切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你不可輕舉妄動。”
見她意態堅決,我知道一時半會兒的也沒辦法說服她,好在時間尚多,來日方長,我且慢慢勸解她吧。
“那不一樣,恪兒的身上,有一半是我楊家的血。”晚兒正色言道,眼眸落在某處,若有所思,似在描繪著未來的情景。
“孩子,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你受到傷害,這個世人,楊家的骨血已經不多了。”我的眼眶微微濕潤,暗暗下定決定,一定要想辦法化解她心中的仇恨。
晚兒抬頭,盯著我的眼眸,眸中帶著絲絲希望的光芒,言道:
“母親來的正是時候,晚兒在宮中孤立無援,有母親在,自會多一份照應——而且,我瞧著陛下對母親——”她沒有繼續下去,神色微微一淒,幽幽看我一眼,帶著微微的怨意,似是自言自語的歎道:
“難怪父皇那麽多年一直鍾情於母親,母親的姿色天下無人能夠比肩,連晚兒見了都覺眼前一亮,頗有些心動神搖。若不是這一頭銀發,母親甚至比晚兒還要年輕。不,這一頭銀發,更給了母親另一份妖嬈,這皇宮裏,佳麗數以萬計,可是沒有一個能比得上母親。”
晚兒的聲音帶著讚歎,卻又帶著一絲抵觸,臉上頗有些失落。
她的落寞我盡收眼底,是的,鏡中的我確實定格在我生命中最美麗的時光,又因數十年的滄桑,比年輕時更添幾分動人,但此刻,我隻覺這張美麗的皮囊是我最大的負重,無法甩掉的累贅。
而晚兒,我畢竟是她的母親,並且聰慧的她已經猜出了李世民的意圖,她的心裏一定是萬分悲哀的。
她可以淡然的看著自己的丈夫佳麗三千,但她絕不願看到自己的丈夫與自己的母親有什麽沾染。可是她卻隻有無奈,她的丈夫有著滔天的權勢,絕不是她所能阻止得了的。
當然,我也絕不能給李世民任何幻想,如今的我,更多了一重身份,就是李世民的嶽母。
“晚兒,並不是母親不肯照應你,皇宮終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已想好了,明日便求了陛下放我出宮。”我看著她,言道。心中暗想,這世上我唯一的歸宿,便是青燈古佛下,如錦霞,如晗兒一般,度此殘生。
晚兒的眸子淺淺的亮了一下,神色也輕鬆了些,隻是表情卻十分矛盾,過來伏在我的膝上,便如當年與晗兒一起偎在我身邊一般,喚道:
“母親——這麽些年了,晚兒才遇到這一個親人,晚兒舍不得您。”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撫著她的發絲,輕聲道:
“如今我們這一家,也隻有你了,你的晗兒姐姐已是方外之人,我也到了風燭殘年,或許不久也將離你而去,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撫育兩個皇子長大。至於大隋,已經永遠的過去了,答應母親,放下那些仇恨,安穩度日可好?”
說這些話時,我隻覺身心俱疲,仿佛真的到了油盡燈枯之時,心中除了對晚兒的一份慈愛,但隻剩下滄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