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大舍大得
我望著遠處千年不化的冰川,與藍天輝映出一幅絕美的畫卷,那陡峭的群峰,那起伏的溝壑,蒼茫孤寂,卻又充滿了神秘的魅力。
活了大半生,恍然回眸,天下之大,唯有此處才是我真正的落腳點,在這裏,我享受著難得的清靜與安寧,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活得如此自由灑脫。
“孤寂是有的,但唯有真正的孤寂,才會有真正的自由,大舍才能大得。”我回道。心中想起麗君報複的欲望與咄苾的癡心傷痛,皆是因為不舍。
我想,經曆了這麽多年的風雨,我一定能做到舍得。
娜塔亞微微一笑,似是對我的回答極為滿意,握住我的手,感動道:
“今生得遇娘娘這般知己,娜塔亞無憾了。隻是草原的人們還等著娜塔亞的藥,我必須下山了,待到來年,我會再回來的。”
在我的目送中,娜塔亞獨自下了山,日子更加平靜起來。
雖說每天都過著相同的日子,但我的心卻是不同的,似乎每天都會有小小的驚喜,或者小小的落寞,但這影響不了我,我也如娜塔亞一般,研究醫術,每日看著日出日落,雪飛雪止,還有那些娜塔亞精心嗬護的雪蓮。
娜塔亞再次回來時,不僅給我帶了日常用品,更帶來了個令我為之一震的消息。
“大可汗為上雪山尋你,凍壞了雙腳,幸好我回去的及時,他的腳才得以保住。你不如下山與他見上一麵,這樣躲著,總不是辦法。”
娜塔亞看著我的眼睛,試探著揣摩我的心情。她從不是管閑事的人,這次一定是得人所托,不得已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心中揪然一痛,腦中浮現出咄苾痛苦的神情,那是他在親手殺掉他的王兄之時,悔恨與愧疚交加的樣子。而如今,他明知平常人無法上得雪山,卻不惜以身涉險,便如當年他明知跳入狼群,再難有活路,卻依然義無反顧一般。
我長吸一口氣,凜冽的寒風從鼻息間一直吹到心底,可心裏卻是火一般的熱,甚至灼得生疼。
“娜塔亞,我不能下去,進了王庭,我將會再度陷入兩難之中,會再次失去這份難得的清靜。”我強忍著內心的哀痛,回絕道。
失憶的那段日子,與咄苾在一起,確實很開心,但如今想來,卻覺十分荒謬,清醒過來,想起自己的身份與過往,我又有何麵目再次麵對咄苾?
更何況先大汗的死也是因我而起,想必咄苾的心裏不會不痛恨,或許現在的他因為思念著那段美好的日子而上山尋我,但讓他每日麵對著我,麵對著他殺掉兄長奪回來的女人,他的心裏也一定倍受煎熬。
既然兩人都要痛苦,又何苦選擇麵對?倒不如讓那段感情封存在心中,或許還能留下幾許美好。
過了兩日,我把連著兩天兩夜不眠不休配製出來的藥交給要下山的娜塔亞,懇求道:
“大可汗是要領兵打仗的,腳若是有傷,勢必會有影響,這是我按照醫書配製出的驅除寒氣的藥,請娜塔亞轉交,雖然及不上你的,但好歹是我一片心意,我心裏也安穩些。”
咄苾是因上山尋我而凍傷了腳,雖然我放心娜塔亞的醫術,但心中到底愧疚難安,而我唯一能做的,卻隻有這些。
娜塔亞接過藥,言道:
“其實上山之前,我就猜測到你不肯下去的,因為你耐得住雪山寂寞,便不會甘願再涉俗世繁雜,我本是受人之托,話轉到便可,絕不會勉強你。
更何況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女子,我那些弟子學了許多年,也不及你的十分之一。你的醫術進展之快遠超我的想像,我也不願你離開我。
這既是你親手所製,若大汗知道了,必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我這就帶下去。”
我搖搖頭,仍舊懇求道:
“娜塔亞,我求你不要告訴他這藥是我所配製。”
既然決意不見,又何苦再給他徒留幻想?那樣隻會害了彼此。
娜塔亞看我一眼,自然明白我的心思,沉思了一會兒,似有話要說,但終究是什麽都沒說,滿麵都是憐惜,點了點頭,下山去了。
從此,娜塔亞再沒跟我提及過王庭,提及過大可汗,除了研習醫術,就是一起賞雪景,站在雪山之巔看萬裏的荒漠與草原。
有時,麗君也會托娜塔亞帶來一些中原的書籍,供我打發沉悶的日子,隻是再也不會如以前一般,互通書信。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轉眼已過了五六個年頭,娜塔亞不在的日子,我就獨自守在山頂。
雪山之中,處處有寶,頂峰有美麗的雪蓮,半山腰有神奇的冬蟲夏草,以及能治百病的蓯蓉,還有各式各樣適合入藥的寶物,皆是納天地之靈氣,吸日月之精華,飽受雪水滋潤,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珍品。
我把這些草藥采來,配製成能治百病的藥物,讓娜塔亞帶下去散發給草原的牧民們,每次娜塔亞都是代牧民們帶來向我的謝意與讚美。
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雖寂寥卻也安逸。
我想,大約我會在此一直老去,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要把自己葬在雪中,讓聖潔的冰雪淨化我的靈魂,若有來生,我祈求上天給我平民的身份。
直到有一天,娜塔亞上來時,心事重重,這不是她一慣的作風。
她一向對任何事都淡淡的,不聞不問,除非真的發生了重大的事件。
果不其然,她臉色極難堪道:
“娘娘可知,為什麽上次我讓你多配製一些療傷的藥物?”
我心中忽的一沉,口中卻道:
“草原的鐵騎連年征戰,這些藥物是必備的。隻是以你我二人之力,所能盡的不過微之又微,我們隻能盡力而為,讓勇士們少受些傷病痛苦罷了。”
娜塔亞的眼神遊移莫定,欲言又止,踱了幾步,終開口問道:
“你可知道大可汗在與誰作戰?”
“不是在攻打企圖分裂突厥的統葉護可汗一黨麽?”我問道。
草原上一直戰事不斷,總有人會挑起事端,自立為王,與中原一樣混戰成一片,並且以西突厥勢力最為強盛,是咄苾的勁敵。
娜塔亞聽我反問,並不回答我的疑惑,我看著她的眼神,心內倏的一緊,莫非——
我一直控製著自己,不要往那一方麵想,畢竟咄苾不是愚笨之人,斷不會聽了麗君的挑唆而攻打中原,可是此時,心內紛亂的直覺告訴我,我不想看到的事情發生了。
娜塔亞沉思了一會兒,打斷了我的揣測,證實了我的想法:
“大可汗正帶兵與中原作戰,如今的中原,四海歸心,李唐統一天下,突厥雖有鐵騎數十萬,但李唐也將勇兵多,難分高下。”
她向來不問世事,但此事關係到突厥的存亡,她的臉上也不由得掛滿了擔憂。
我抑製住內心的痛楚與無奈,問道:
“多久了?”
娜塔亞把我配製好的療傷藥物一一裝好,言道:
“這幾年都是,以前沒告訴你是我沒上心,更何況我一向不問世事的,隻以為大汗不過是擾一下邊境,絕不會公然與中原為敵的,但如今看來,卻是大錯特錯,大可汗竟有與李唐決一死戰的架式。”
娜塔亞的憂心充分說明了這場惡戰的後果,我不知道咄苾以何理由攻打李唐,但我想,麗君一定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可是,想破頭皮也沒弄明白,咄苾為何能被麗君的話蠱惑。
想來麗君在突厥做了這麽多年的王後,早就練就了一套左右逢源的本領,她雖沒能勸動我,但一定想到了其他的法子,令咄苾為她所用。
我本不欲去管這些,但我躲起來的目的有一部分就是怕發生這樣的事,可它還是發生了,並且是幾年,我在山頂不聞世事的幾年。
“娜塔亞,你認為大可汗為什麽要以硬碰硬,自討苦吃?”我眼神有些呆怔,問道。
娜塔亞思慮片刻,言道:
“聽人說,王後許諾,如果大可汗攻破李唐,重建大隋,那麽大隋將會分出半壁江山來給突厥。”
什麽?!麗君真的要做民族的叛賊麽?倘若突厥真的勝了,那大隋豈不是將有一半的子民受異族統領?
這對於視氣節為性命的大部分漢人來言,豈不是赤裸裸的羞辱?且不說咄苾能否打勝,即便他能消滅李唐,但中原天下,人才濟濟,又豈容得下突厥蠻邦插手?
更何況,那李淵向來領兵有道,其子李世民雖然年輕,卻也有冶世之才,若不然也不會天下歸心,江山一統了,又豈是容易攻打得下的?
而我,與麗君一樣身為漢人,又如何能引狼入室?恐怕這一戰會兩敗俱傷!
好糊塗的麗君,好糊塗的咄苾!
但仔細一想,縱然麗君複仇心切,不顧草原眾勇士性命與中原萬民的安穩,但咄苾不會真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吧?
如何能拿草原上眾勇士的性命兒戲?這場仗極難打不說,縱然勝了,恐怕也早已損兵折將,到時中原的其他勢力,隻要動動手指,便可坐收漁翁之利了。
見我一幅憂心忡忡的樣子,與這幾年的雲淡風清完全不同,娜塔亞略猶豫了一下,言道:
“還有——”
說到這,她又猛然打住了。
娜塔亞一向不愛多言,但她看我的眼神有些憐憫,有些奇怪,似乎藏著什麽不能讓我知道的秘密一般。
我再問她,她卻岔開話題,說到了草藥上。
我雖不好逼問,心內卻暗自忐忑,莫非咄苾攻打李唐,也有我的原因?可是我早已向他明過誌,不會再返王庭,他又是為的哪般呢?
心緒繁雜難耐,這些年的平靜再次被打破,我恨我自己沒有坐看風起雲湧,而心緒不亂的淡定。
娜塔亞再次下山去了,帶著那些配製好的療傷藥,可是我卻再沒有了往日的寧靜,終日難安,夜夜多夢,總能夢見當年那些血腥的場麵,戰亂使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心中酸楚頓起,隻要憶起往事,眼淚總也無法控製。
不,我要下山,阻止這場戰爭。
心中的寧靜一旦被打破,身處山頂的孤寂便成為了煎熬,一整夜的無法入睡,原先認為自己住的是神仙住所,可如今卻覺如同與世隔絕的牢籠,我是那麽迫切的希望下山。
從娜塔亞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是很希望我能下山阻止這一切的,但她也怕我再次陷入痛苦的旋渦之中,雖然她並沒有告訴我因何原因,但強烈的直覺告訴我,這件事沒有這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