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奢侈無度
出行那日,天高氣爽,頗有些秋意,隻是仍有些暑熱。
眾人乘轎騎馬,浩浩蕩蕩來至河道,首先看到的是兩艘豪華的四層大船,一艘是金黃色的雕龍大船,另一艘是朱紅色的雕鳳大船,巧奪天工,華美至極,是我畢生從未見過的。
再後麵竟是望也望不到盡頭的彩船,稍遜於龍鳳船,但數量之多,令我咋舌不已。
看我驚呆,楊廣得意道:
“愛後,驚喜吧,整整一萬艘船,綿延兩百餘裏,咱們同行的王公貴族,文武百官,以及宮妃婢女,隨行侍衛兵士,共計二十萬餘人,全上船去,亦是寬綽有餘。”
見他如此自得的炫耀,我心內卻是深悔不已,早知他會這般奢侈,我不如不回南地。
年幼時生長在鄉間,個中辛苦又豈是楊廣所能體會的?楊廣此次南巡,花費何止億萬?這是多少百姓的心血啊,隻為一次奢華的南巡,得有多少百姓餐風宿露,打造出這條河渠與這些彩船?
更令我心內不安的是,此行花費如此之高,百姓得多交多少稅賦?得有多少百姓忍饑挨餓?甚至餓死。雖則大隋富饒,卻如何禁得起這般折騰?
心痛難耐,看著楊廣期冀的眼神,我又不好勸阻責備,他是在等著我的讚歎。
我心內憂慮重重,卻也隻得作出萬分驚喜之狀,微微含愁,言道:
“這場麵也太大了些,陛下不擔心船隻速度難以控製,出了事故可如何是好?”
這樣綿延兩百裏的船,一艘靠著一艘,要想不發生碰撞,談何容易?
楊廣擺手,言道:
“愛後不必憂慮,且隨我來。”我與他登上龍船的第四層,再望去,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彩綢飄飄,低頭看去,每一艘船都用胳膊粗細的鐵索連在一起,牢不可分,楊廣言道:
“愛後請看,朕已命人將這些船連接在一起,兩岸之上征集八萬名纖夫,一路拉著前行,就不會出現愛後所擔憂的碰撞。”
我心內一緊,心中想的話脫口而出:
“臣妾隻覺眼前景象有些熟悉,仿佛書上說得曹操的赤壁之戰一般,如此一來,豈不是難保安全?”
楊廣哈哈笑道:
“愛後太小瞧朕了,曹孟德如何與朕相比?且不說現在是太平盛世,無人敢對朕不利,單說這渠道,又不是汪洋大海,真有火燒,亦能迅速逃脫。更何況,朕的禦林軍們豈是白拿俸祿的?”
我低頭赧然,言道:
“陛下的英明與神勇,臣妾難望項背,隻是臣妾自幼生長在鄉間,深知民間疾苦,還請陛下莫要驚擾百姓,令臣妾不安。”
楊廣攬了我的肩,麵帶憐惜,溫聲言道:
“愛後,朕會把你幼時吃過的疾苦全部補償回來,朕知道愛後是位賢德的國母,但這一次,既然木已成舟,愛後就安心享用吧,至於百姓的事,愛後大可放心,據各地地方官回報,沿河的百姓無不盼著一睹天顏,夾道歡迎呢。更何況,朕也想趁此機會揚一揚皇威,讓黎民百姓知道一下皇家的氣派。”
真是這樣嗎?百姓痛恨不已才對,地方官掩耳盜鈴,楊廣竟也相信。
登船的時辰已到,楊廣帶了昭兒登上龍舟,我帶了晗兒與暕兒登上鳳舟,妃嬪宮女、王公貴族、文武官員各自按品級登船,待一切就緒,已是午後時分。
我緩緩打量這艘打造精美的鳳舟,一間間看過,每間艙房都嵌有數顆夜明珠,光華照人,奪人眼目。且有綢布掛在一側,若是夜間安歇,自可用綢布掩去夜明珠的光華。紅毯鋪地,紅木桌椅櫥櫃,若再貼上喜字,恐怕就如新婚洞房一般了。
看完第四層的十六間艙房,便覺有些乏了,遂由著宮女們帶著晗兒去看下麵的三層。
第四層的十六間,每間裝飾都極為華美,卻又各有不同,堪稱富麗堂皇,又因其高高在上,而令人覺得如同瓊樓玉宇,美輪美奐,甚至超過永安宮。我的寢殿與書房是按照永安宮的格局布置的,那雕梁畫棟,飛簷鬥拱,渾然天成。步入其中,仿佛並未離開皇宮。
連見多識廣的婆婆亦忍不住咋舌,歎道:
“老奴活了一輩子,臨老之時,竟還能看到如此豪華的船隻,也算得上是衣錦還鄉,不虛此生了。”
見婆婆老淚縱橫,我忙吩咐婢女扶了婆婆去安歇,婆婆的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本來我還擔憂她禁不起這般勞頓,但見船上如此奢華,甚至比在皇宮還舒服,便打消了這層顧慮。
我則步上船頭,看著船緩緩啟動,鳳舟之後是三十六艘略遜於鳳舟的彩舟,也是一樣的華美無比,裏麵是三十六名得寵的嬪妃,再往後,已是我視力所不能及。
僅此一舟的耗費已是我無法估量,更何況還有龍舟與後麵上萬條彩舟。
楊廣這一次,實是奢侈過分了。隻是,楊廣不僅朝綱獨斷,不聽臣子之言,更不會聽任後妃擺布,他要做的事,是一定要做的,我又如何阻止得了?
無論如何,我是必得勸上一勸了,哪怕並不中用,卻也不能坐視不理,我是一國之母,如何能眼見得楊廣沉淪,而隻圖享樂的?以楊廣的才幹,本該成為一代明主聖君,而他若執意如此下去,誰能保證他不會成為亡國之君?
雖則明知勸也無用,但至少盡我自己一份力,以求心安。
晚間,楊廣邀一眾妃嬪,來到金碧輝煌的龍舟,一同賞景宴飲。河的兩岸,每隔一步,便有一盞燈籠,龍舟上,更是安放了幾顆碩大的夜明珠,把整個船艙照得如同白晝。
“愛後,對鳳舟可滿意?”楊廣麵露得色的看著我,他定是以為我會如其他妃嬪一般,欣喜萬分。
我勉強扯出一絲笑容,回道:
“陛下安排的,自是極好,隻是臣妾不習慣這樣的奢侈,隻覺愧對天下蒼生。”
我知道這樣的話放在此時,實是大煞風景,但我實不願眼睜睜著看著楊廣就此沉迷聲色,奢侈無度下去。
楊廣的麵色果然沉了下來,有些不悅道:
“皇後的意思是說朕愧對天下蒼生了?”
我徐徐跪倒,看著一室的豪華裝飾,緩緩回道:
“臣妾不敢,陛下是萬民之主,如何對待黎民,是陛下的事。但臣妾有一言相勸,民為國之本,若失了民心,便是失了國本,臣妾求陛下以民為重,國之初定,不該隻圖享樂。”
楊廣說過,開挖河道也是為了排澇抗旱,令天下蒼生少受些自然災害。而如今這般奢華的出行,不是享樂,又是何般?他修建河道到底是為了民生,還是為了享樂,路人皆知。
“你——朕做這一切,也是想叫你安逸些!”嘩啦一聲,楊廣推翻桌案,杯盤碗盞,一片狼藉。
我直視著楊廣,眸中蘊上一層淚意,失望,徹底的失望。
“為了臣妾?這便是陛下問心無愧的理由麽?若真是為了臣妾,臣妾寧願素餐簡行,也不願用千千萬萬大隋子民的性命換來一時的安逸。”
見我落淚,楊廣麵上既怒又憐,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隻指著我道:
“好,好,好個母儀天下,果然是天下之母,竟也學著楊素那老賊來指責朕!來人,帶皇後回鳳舟,朕不願再看到她!”
有太監聽命過來扶我,我用力甩一甩衣袖,忿然道:
“不必了,臣妾自己會走!”
我轉身,淚水再也忍不住,滾滾而下。而下得龍舟,我仍能聽到楊廣的咆哮:
“滾,都滾!都回自己船上去!”
然後是一眾妃嬪戰戰兢兢的散去。
見我一臉不悅的歸來,婆婆十分詫異,問道:
“公主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我含了一絲委屈,幽幽道:“婆婆,我可能又做錯了,可我不得不這麽做。”
盈袖一路之上都捏著把汗,此刻見四下無人,方鬆了口氣,言道:
“娘娘,好好的歡宴,您說那樣的話,陛下自然會著惱,雖然奴婢知道您一向儉樸憐下,心中裝著萬千黎民,可是陛下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更何況,陛下與丞相之間,多有芥蒂,丞相又因了此事遭到陛下貶斥,未能同行,您又何苦在這個風頭上惹惱陛下呢?”
婆婆瞪盈袖一眼,盈袖自知失言,連忙噤聲,跪倒言道:“奴婢失言了,請娘娘責罰。”
盈袖是因忠心於我,一時情急,才顧不得禮數,我也並未拿她當婢女看待,如何會責怪她,於是歎了一口氣,淡淡道:
“你說得沒錯,這宮中,沒有幾個敢對本宮直言不諱的,你起來吧。”
婆婆歎息一聲,言道:
“公主做得沒錯,隻是方法欠妥,老奴還以為公主早已曆練的精明,哪知公主一遇到陛下的事,還會容易衝動不能自抑,公主須知柔能克剛,陛下又是極剛硬的性子。”
我搖頭一歎,心內也有些後悔今日的衝動之語,隻是今日的“驚喜”實在太大,隻覺悶在心中,不吐不快,他是我的夫君,卻更是九五之尊,我原不該頂撞他的。
“婆婆,我隻是憂心,陛下此次南巡的氣派實是遠遠超出我的想象,而在此之前,我竟一無所知。百姓的疾苦陛下哪裏明白?他們能經得起幾次這樣的皇家排場?偏陛下還要大肆顯擺,古往今來,有多少帝王都是因為激起民變才亡的國?我是一國之母,我兒是國之儲君,偌大的大隋基業,叫我如何不憂心如焚?”
婆婆讚許的看我一眼,雙鬢的斑斑白發在夜明珠的光芒下熠熠生輝,臉上的溝壑深深淺淺,盛滿了滄桑。
“公主雖是女子,卻能憂國憂民,想必將來必能教導太子成為一代明君,實是大隋之幸。至於陛下,是鐵骨錚錚的男兒,更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公主若要以弱製強,就該多思謀策略,而非硬碰硬。”
聽了婆婆的話,隻覺今日確實有些犯傻,心內鬱鬱,隻覺這豪華大氣如宮殿一般的船艙,越發的沉悶了,遂命人打開窗子。
佇立窗前良久,看著長長綿延百裏的燈火通明,心下隻覺荒唐,楊廣有勇有謀,有著平定天下的蓋世奇才,而如今,卻沉迷於奢華,果真是打江山易,守江山難麽?
有夜風吹來,拂動衣袖,微帶一絲涼意,我的心境也如室內燃著的沉水香一般,漸漸緩沉下來,一點一點沁涼。
兩日後,船隊到達第一座行宮,待走進之後,我再無半分驚訝,因為對於華麗,我已是見慣不怪了。
行宮的景致極為清幽,我牽了昭兒與晗兒,抱了暕兒前往龍吟殿向楊廣請安。兩日以來,楊廣神色極為冷淡,不再與我多言,隻是一應供給,卻依舊如常。
愈近龍吟殿,腳步便不由得愈緩,曾經那樣的親密,如今隻不過因幾句口角,便覺疏離淡漠,仿佛隔著一重又一重的高山。而我今日,縱然心內萬般委屈,卻也不得不忍了,換作一副懊悔的麵孔,來向楊廣認錯。
委屈方能求全。
遠遠的,便已聽到龍吟殿內一陣燕語鶯聲,想必是各舟妃嬪都來晉見了。
及至殿門外,我聽到挽雲柔弱婉約的聲音:
“陛下,臣妾這幾日在船上,幹嘔得難受,隻覺苦膽汁都溢到喉嚨口了,想必是小皇子太淘氣了,淨折騰臣妾,懷孩子果然辛苦呢。”
另有妃嬪羨慕道:
“雲嬪姐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若然臣妾能為陛下生個一男半女,即便是再辛苦十倍,也是甘之如飴。”
楊廣嗬嗬笑道:
“愛妃有孕在身,又隨朕出遊,確實辛苦,待你生下小皇子,朕必會重重賞你!”
挽雲甜甜直笑,仿佛不經意般,嬌聲道:“多謝陛下體諒,懷胎這般辛苦,將來撫育更是辛苦呢。而皇後娘娘誕下太子與二皇子,還要撫育三個孩子,可謂辛苦之至,臣妾這樣一想,也就覺得自己算不得辛苦了。”
楊廣微微怔神,良久方嗯了一聲。眾人又笑作一團,連連道:“若能為陛下誕下皇兒,再辛苦亦是福氣。”
挽雲的話雖然委婉,卻已觸動楊廣的心事,如此一來,今日我倒是來對了,即便是念在三個孩子的份上,楊廣也該會與我冰釋前嫌的吧。
再行幾步,正看到長順從殿裏出來,他見我前來,先是一怔,然後麵掛喜色,湊在我耳邊笑嘻嘻道:
“娘娘可算來了,這幾日奴才當差當得真是膽戰心驚,自從那日娘娘與陛下鬧了點小別扭,陛下就一直喜怒無常的,奴才說句不敬的話,夫妻哪有記仇的?娘娘能來,陛下定然會高興,奴才這就去通報。”
“不必了,這又不是仁壽宮,本宮是帶幾個孩子來請安的,不必勞煩公公通報。”我和聲道。長順在楊廣身邊已練成了人精,自然不再言語,隻執了拂塵立在一旁,笑眯眯的看著。
我帶了三個孩子,緩緩走進內殿。欠身施了個家常禮,言道:
“陛下萬安!”
昭兒如今已沉穩許多,再不如孩子一般纏人了,隻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脆聲道:
“兒臣給父皇請安,給諸位母妃請安!”
晗兒見到楊廣,早已忘記我教的禮數,掙開我的手,笑嘻嘻撲過去,爬到楊廣的腿上,奶聲奶氣道:
“父皇,兒臣想父皇了,母後做了蓮子羹,不給兒臣吃,說要跟父皇一起吃!”
看晗兒小嘴嘟得高高的,楊廣樂不可支,把晗兒抱進懷裏。
“晗兒,不得這般無禮,還沒給父皇與眾位母妃請安呢!”我沉聲道,卻又不忍責備,隻得心疼的瞧著。
楊廣眉眼之中盡是笑意,本來梗在我與楊廣之間沉悶的空氣也因了晗兒的活潑而消失無蹤。
“晗兒還這麽小,是朕最寶貝的公主,愛後就不必太苛責她了,朕就喜歡她這無拘無束的機靈勁。”楊廣笑道,深深看我一眼。
我以最歉疚的眼神看著楊廣,眉目之間盡是懊悔。楊廣麵上一憐,我們見麵後僅存的一絲尷尬也被拋之腦後。
挽雲亦樂道:“愛著晗兒這般可愛,臣妾真想著也能生個女兒出來。”
楊廣微微含笑,挑眉道:“哦?愛妃不是一直想生個皇子麽?”
挽雲單手托腮,架在桌案上,皺眉愁道:“真是不能兩全呢,唉!”
一側有妃嬪恭維道:“雲嬪姐姐不必犯愁,生兩個不就結了。”
另有人打趣道:“臣妾瞧著,雲嬪妹妹的肚子比之常人都要大些,該是能生對龍鳳胎的。”
一時間,眾妃嬪與挽雲笑鬧,而楊廣則定定看住我,隨後起身抱了晗兒,來到我的麵前,握住我的手,言道:
“愛後,今日朕在這龍吟殿設宴,地方上的豪紳商賈聞言,獻來不少酒席,一會就會送來,愛後隨朕一起用膳吧?”
我含笑點頭,任由楊廣寬大的手掌把我的手攏在手心,暖暖的,笑吟吟隨楊廣來至上座。
“太好了,陛下與皇後娘娘冰釋前嫌,和好如初了!”不知是誰拍掌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