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瘋癲皇後
早就料到會是這般結局,但提到昭兒與晗兒時,我仍是愕了一愕,抬眸看楊廣,他卻避開我的視線。
罷了,罷了,既已被楊廣定罪為“瘋癲”,昭兒與晗兒自然不會再由我撫育。楊廣疼愛昭兒與晗兒,兩個孩子必也受不了多少委屈,反而跟著我這個“瘋癲”之母會受牽累。
於是麵無表情,定定言道:
“罪妾可以放棄昭兒與晗兒的撫養權,但陛下必須發誓,永世善待這兩個孩子!”
楊廣一怔,言道:
“朕是他們的父皇,豈會委屈了他們?!”
“罪妾自然相信陛下,卻不敢相信他人!”我瞟了宣華一眼。
楊廣亦看向宣華,宣華迅速掩去唇角的笑意,跪地指天,虔誠道:
“臣妾必視晗兒為己出,護她周全,若違此誓,必遭五雷轟頂,身首異處!”
“好了!夫人一向寬厚,自己又無子女,自然會善待晗兒,皇後不要欺人太甚!”楊廣扶起宣華,怒道。
我欺人太甚?心中冷笑,自知與楊廣的夫妻已然做到頭了。從此,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從此,我是永世不得出永安宮的“瘋癲”皇後;從此,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他始終是顧忌了我的命格,沒有廢我。
他拂袖而去,大殿之中,隻留下被鮮血染紅的我與流盡鮮血的憂草。
陳婤如鬼魅一般走至我的麵前,冷笑一聲,恨恨道:
“我萬沒料到,他竟仍留你一條活路,並且還保留了你的後位!”
我不言,不語,不哭,不笑,仿佛她的話隻是遙遙飄在天際,入不得耳。
待狗兒等人來扶我時,我已無知無覺,道了一句:
“托人在宮外買塊地,厚葬憂草。”然後便覺眼前人影晃動,模糊不清,再然後便墮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這一覺睡了有多久,不知道我還會不會醒來,隻是那夢中,全是鋪天蓋地的鮮紅。
而我卻渾身滾燙,幾乎灼燃了肌膚,唯有心中冷若三尺寒冰,即便通靈暖玉傍身,依舊融不去半分。
有人給我灌苦澀的藥汁,我吐出;有人喂我參湯糕點,我吐出;有人強行往我口中灌水,我嗆了一口,仍舊吐出。
就這樣吧,一死百了,萬事皆空。
意識一寸一寸緩慢消失,便如那秋日即將枯去的樹木,樹葉一片一片凋零於地,碾作塵埃。
心已冷,情已絕,恩已斷,緣已盡。
再沒有留戀的借口拉回我漸漸流失的意識,死原本就比活著容易多了。
最後一絲意識殘存於心,就在我準備鬆手之際,忽聽得耳邊阿及的聲音:
“婆婆,盈袖姑娘,本官聽聞太子殿下日日思念母親,以至臥床不起。”
什麽?!我的昭兒!
手指微微一動,想張口,卻覺兩片軟唇重若萬斤,任我怎樣努力,竟也張不開來。
“上次多虧宇文大人偷偷帶來禦醫,隻可惜禦醫說,娘娘她——竟是一心求死。”盈袖泣道。
“娘娘,微臣阿及,求您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勿再折磨鳳體!”竟是阿及跪地的聲音。
有熱淚滾出眼眶,滑向耳際,然後又聽到狗兒的驚呼:
“快看,公主,公主她哭了!”言語之中竟是那般雀躍。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婆婆蒼老的聲音中含著幾絲愧歎。
又聽盈袖吩咐道:“速速取參湯與藥來!”
一陣忙碌之聲,便有溫熱的參湯入腹,然後便是苦澀的藥汁,我盡力咽下,片刻之後,方覺身體微暖,亦有了一絲力氣。
隻是眼皮仍舊重愈磐山,又如上下粘在一起,無法分開。
“禦醫說,娘娘是心病,身體並無大病,隻要肯服藥,必不會有性命之憂。”阿及言道。
“奴婢叩謝大人!”盈袖撲通跪倒,含淚謝道。
“盈袖姑娘快快請起,救娘娘是本官之責,如何能受姑娘這一拜?”阿及扶起盈袖,言道。
“大人大恩,奴婢與永安宮上下銘記於心。”盈袖道。
“姑娘不必多言,天已至五更,即將放亮,本官該走了,還需姑娘細心照料娘娘。”
是了,我憶起昏迷前,是被楊廣禁足永安宮的,並且不準任何人出入。
唯有阿及,能仗著輕功,趁夜潛入永安宮,帶來外麵的消息。
我想問阿及昭兒如何,但動了動,發不出聲音,隻能任由阿及的腳步聲消失於耳際。
然後,便又沉沉睡去。
一夜惡夢,再醒來時,隻覺眼前鮮紅刺目,一如夢中鋪天蓋地的鮮血。努力於黑暗中分開眼睛,頓覺不適應,微閉了閉,再度緩緩睜開。
殘陽如血,正透過窗欞照在朱紅色紗帳上,那鮮紅便是源於此。
而我,已是曆過生死的人了。
“公主醒了!”狗兒雙目通紅,似是幾夜未眠,看到我睜眼,喜得高聲呼道。
盈袖與婆婆趕著過來,均是喜極而泣。
再用些參湯,方能開口,急問:
“昭兒如何了?”
因急,便忍不住要咳,隻是氣力不足,硬是咳不出,隻能強忍著喉間的癢意。
盈袖微微一窘,跪地言道:
“請娘娘責罰奴婢,娘娘昏迷七日,滴水未進,不肯醒轉,奴婢隻有出此下策,騙得娘娘求生之意。太子與公主均無恙。”
我微微放心,輕輕一歎,示意她起身,並無怪責,畢竟她也是一心為我。
“公主身體尚虛,再進些參湯吧?”婆婆親手端了參湯來至榻前。
我隻扭過頭,不理會,婆婆大為尷尬,隻得訕訕將參湯交於盈袖之手,含著幾絲濁淚,緩緩離去。
瞥一眼她蕭索的背影,我心內微微一憐,但想起憂草的慘死,仍是無法釋懷。
縱然一心為我,卻也不該白白喪掉憂草的性命。
“哪來的參湯?”我心內微疑。我如今是帶罪之身,殿內局能供給一日三餐便算慈悲了,如何又供來這些名貴之物呢?
“是奴婢使了銀子,叫宇文大人在外麵買了帶進來的。”盈袖微微一窘,回道。
我嗯一聲,言道:
“阿及畢竟是皇宮護衛,雖說進出方便也不能總是煩擾他,萬一被人發現,恐會連累到他。”
盈袖低聲道:“奴婢省得,自娘娘病倒後,宇文大人每日都是三更來,五更去,倒比奴婢們更加盡心。”
“倒是難為他了。”阿及雪中送炭,我心內感激不已。
用過參湯,我隻覺倦乏,複又睡下,待再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睜眼四顧,燭光幽暗,銀碳火爐燒得通紅,發出滋滋的響聲。
耳中聽到窗外風聲大作,隻室內依舊溫暖如春,四下無人,想是去備晚膳了,我搖搖晃晃起身,披一件絲絨大氅,慢慢朝外挪步,步步艱難。
至側殿外,正欲喚人來扶,忽聽到有人在低語議論,便扶牆站好,側耳細聽。
“盈袖姐姐,這幾日北風吹得緊,越發的冷了,可是殿內局至今也沒有送碳來,可如何是好?”小宮女秋晴抱怨道。
盈袖輕歎一聲,言道:
“如今永安宮把守深嚴,殿內局一向踩低拜高,趨炎附勢,自然再不會如從前一般待咱們,隻處處省著些吧。你去把姐妹們用的碳都收來,左不過咱們白天多加件衣裳,晚上擠在一處睡倒也暖和些,娘娘大病未愈,這碳是斷斷不能停的。我再去找婆婆討個主意來。”
“是。”二人散去,我佇立良久,沒想到永安宮竟拮據於此。
而這,無不是因我一時意氣用事所致,如今靜下心來細理頭緒,此案無不疑點重重。
且不說憂草性情天真,不會做此等惡毒之事,單說那日於永福宮內,碰過這串珊瑚的就不下數人。
就連昭兒,亦曾親手捧過,而事後他並未洗手,便抓了糕點吃,並不曾有半點中毒的跡象。
可是,究竟是誰要置我於死地呢?雖說陳婤一直覬覦後位,欲取我而代之,但是昀兒畢竟是她親生,虎毒不食子,任何一個母親都不會對自己的孩子下這般毒手。
心思電轉間,突然憶起那日陳婤將項鏈交於宮人手中後,是蘇可兒親手給昀兒戴上!
眸中急劇閃過幾絲震驚,是了,最後一個觸碰過珊瑚珠的,就是蘇可兒!
蘇可兒一向嫉妒陳婤得寵,曾多次出言不敬,莫非她因妒生恨,才想到要毒害昀兒的?若她那日早將甘菲子藏於手中,豈不是輕而易舉便能塗在珠子上?
好一個一箭雙雕之計!以前隻道婆婆危言聳聽,現如今親見深宮的險惡與帝王的無情,隻覺婆婆所說,句句是實。
然而,如今再想這些又有何意義呢?我已是連昭兒與晗兒都不得相見的“瘋癲”皇後,恐怕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得見楊廣,而永安宮,已是楊廣終生不會再踏進的冷宮,我根本連解釋的機會都不會有。
更何況,我沒有實據,他必不會信我。
恨意湧上心頭,隻覺一陣目眩,遂緩緩順著牆滑坐在地,側門縫中透出陣陣冷風,吹在我的身上,冷意沁沁,我環抱雙膝,任由冷風透過衣衫吹到身上,連骨頭亦變得僵硬起來。
“公主,公主——”狗兒在耳邊喚我,麵色焦急,“這地方如此涼,怎能坐在此處?”
言畢,也不由我言語,便背了我回到寢殿。
寢殿的暖意漸漸化去我身上的冰冷,隻是心已如灰,再也燃不起任何溫度。
朦朧間,聽到婆婆在榻邊歎息道:
“老奴知道公主憐惜下人,但上次憂草之事也是老奴不得已而為之,若不如此,怎能消去皇上心中疑慮?憂草是個明大義的孩子,老奴對她深愧於心,日日齋戒,隻盼能為憂草姑娘積下一份陰德。
“公主性子倔強,隻知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屑於為自己洗刷不白之冤,然深宮生存,隱忍雖是必要的,卻不可一味隱忍。
“公主該明白,過剛易折,唯有剛柔相濟,方是生存之道。老奴自然曉得公主不屑謀權,隻願謀心,但最是無情帝王家,公主這般折磨自己,隻能令親者痛,仇者快。”
最是無情帝王家?我驀的抬眸,正看到婆婆老淚縱橫於麵。
婆婆未料我竟突然醒來,怔了一怔,忙扭過頭抹去眼淚,喚盈袖過來侍候,遂小心退走,似是恐我厭惡。
心內的某根弦忽然就顫了一下,這幾日未曾留意,婆婆竟似突然老了十歲一般,開口喚道:
“婆婆——”
婆婆立住,未回頭,我再喚:
“婆婆——”
婆婆轉過臉,花白的雙鬢,麵上深淺的溝壑,無不寫滿滄桑。
“公主是喚老奴麽?”婆婆麵上微帶驚喜,愧道。
我點點頭,婆婆步履蹣跚而來,立在榻側,眼淚更是止不住:
“老奴未經公主允許,擅自做主,請公主賜罪!”
我示意盈袖扶我坐起,靠在軟墊上,取過錦帕,拭去婆婆麵上的淚,言道:
“這些日子是纖兒錯了,不該把過錯全都算在婆婆身上,如今纖兒已想明白,最是無情帝王家,本是無情地,我苦苦尋情,豈不是自尋煩惱?”
婆婆驚喜:“公主真的這麽想?”
我點頭,婆婆搓了兩下手,言道:“這就好了,隻要公主肯放下情之一字,放眼後宮,又有誰能與公主相抗衡?”
我默然不語,婆婆以為,我放下情絲煩惱,便會放下一身傲氣去謀權爭寵,豈知我已心如死灰,對這個帝王家早已深深厭倦。
心內有了計較,麵上卻不露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