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昀兒百日
“可不是公主想皇上了,這些日子一醒便哭,獨獨今個兒竟然笑了。”婆婆笑吟吟道。
“是麽?”楊廣麵露驚喜,回問一句。
婆婆微眯著眼睛,飽經滄桑的臉上堆滿了慈和的笑意,言道:
“老奴統共沒見公主笑過幾次,看她笑得這般甜,老奴心裏亦如吃了蜜一般,但求陛下日後多來看望公主。”
婆婆邊說邊朝我深深看了一眼,我自然明白她的用意,她想叫我開口留住楊廣。隻是心中涼,笑亦如冰般冷:
“晗兒思念父皇,請陛下念在錦霞的麵上,多疼惜一些。”我說這句話時,幾乎沒有任何一絲表情,仿佛在例行公事一般,心內卻是五味雜陳,酸澀不已。
婆婆暗暗著急,我卻再說不出口。
楊廣麵色微微一變,含了幾絲戲謔言道:
“難道隻是晗兒思念朕麽?皇後呢?”
在楊廣沒來永安宮之前,我一遍遍暗暗發誓,一定要留下他,可是事至如今,他終於來了,並且先開口問了,我卻怔忡不答,看著他微含嘲弄的眼神,我心內的倔意再度犯了上來,垂首正色言道:
“陛下日理萬機,臣妾安敢再叫陛下費神。”
楊廣麵上略略失望,哦了一聲,再不言語,隻餘婆婆站在一側幹著急。
恰好長順來報,說是突厥來了信使,要麵見皇上,楊廣便將晗兒交於奶娘之手,轉身大踏步離去了。
我站在殿門口,直直盯著他的背影,心內雜亂無章,沉沉下墜,卻又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許久,我緩緩踱步返回內室,及至門口,聽到婆婆與盈袖在低低談論。
婆婆道:“唉,公主的脾氣也過於倔強了些,若不然,也不會與陛下落得這個樣子。”
盈袖低歎一聲,言道:“奴婢也曾勸過娘娘,暗示過娘娘,隻是娘娘心性清高,斷斷是放不下那一絲驕傲,今日陛下分明就在眼前,大好的機會,娘娘卻又犯了倔氣,這可如何是好?”
婆婆亦道:“是啊,公主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孩子,老身追隨公主多年,眼見得她一日日長大,一日日曆練,原指望以她的容貌與才氣,陛下定會愛不釋手,又怎會有其它內寵?隻是公主的聰慧用於別處尚可,每次到了陛下這,偏又會變得孩子一般。”
盈袖低低歎道:“娘娘氣節脫俗,端莊嫻雅,自是那些庸脂俗粉所不能比的,這本是好事,怎奈性子終究太冷了些,陛下偏又喜活潑嬌媚的,如此下去,這永安宮豈不是要變成冷宮了麽?”
婆婆“噓”了一聲,言道:“姑娘聲音小點,莫叫公主聽到了,否則又該傷心了,公主本是個外冷內熱的心腸,老身瞧著,她對陛下,用情至深,而陛下也並非對公主無情,隻是——唉,一對怨偶。”
“婆婆說得沒錯,娘娘與陛下都是倔性子,誰也不肯給對方一個台階下。”沉吟一下,又道,“不如——奴婢來鋪這台階——”盈袖聲音漸小,我已聽不清楚,大約是附到婆婆耳邊說的。
過了一會兒,見裏麵仍無動靜,我便舉步進入。
盈袖果然正附在婆婆耳邊竊竊私語,目中微帶幾分神秘,聽到我腳步聲,忙止語迎上前來,給我披上大氅,言道:
“娘娘,今日雨雖止,但外頭仍舊陰冷,還是到內室來吧。”
我不答言,隻怔忡前行,來到兩個孩兒身邊,一手一個,攬入懷中,冰冷的心方覺一絲暖意。
昀兒滿百天之日,天終於放晴,隻是風卻不止,片片枯葉凋零於瑟瑟秋風之中。
北雁南飛,金菊傲霜,深秋已至,寒意漸濃。
盈袖為我披上一件正紅雲紋錦袍,帶了兩個妝扮得花團錦簇的孩兒,前往永福宮。
昀兒亦被打扮一新,粉妝玉琢,煞是可愛,隻是那雙眼睛,卻仍舊呆滯無神,令人心生歎息。
“本宮舊年珍藏的幾件玩物,便賜給昀兒作為賀禮吧。”言畢,示意憂草打開錦匣。
匣裏共裝四樣賀禮,純金富貴長命鎖一件,綠鬆石手腳鐲兩對,翡翠觀世音菩薩一尊,另有一條紅珊瑚項鏈,顆顆紅珠如寶石般圓潤光滑,微微泛著紅色光澤,乃是稀世珍品,整個大隋怕是亦隻此一件。
陳婤眼尖,一眼認出紅珊瑚項鏈,驚訝道:
“這不是娘娘大婚時,太後賜給娘娘的麽?這叫昀兒如何承受得起?還是留給晗兒吧。”
我微微含笑,言道:
“本宮亦是昀兒的嫡母,給自己兒女,有何舍不得的?況且晗兒那裏,陛下的賞賜已經堆得滿滿。”
陳婤麵色微異,稍有黯然,但很快便恢複如常,笑道:
“如此,嬪妾代昀兒多謝皇後娘娘了。”
昭兒頑皮,突然掙開奶娘的手,跑了過來,一把抓住紅珊瑚項鏈,聲音稚嫩可愛:
“母後,這珠子真好看,是送給二皇妹的嗎?”
我含笑點頭。
昭兒眸中含星,咂巴幾下嘴,笑嘻嘻道:
“那就請陳母妃給二皇妹戴上吧,也叫兒臣看看,一定很好看。”
陳婤接過昭兒高高舉起的紅珊瑚項鏈,轉手遞給身後的宮人,蘇可兒正好進來,看到陳婤手中的項鏈,亦是嘖嘖稱讚,遂從宮人手中取過,親自給昀兒戴上。笑道:
“二公主戴上這項鏈,果然增色不少,來日必出落得與陳嬪姐姐一般貌美。”
珠鏈細長,本是大婚之時戴的,昀兒戴上,自是長長婉延自腰間,她便丟了手中正抓著吃的糕點,伸手去捉那紅珠子。
略遲了些,楊廣方到,竟是空手而來,經不住眾妃嬪笑鬧,隻得取了身上一衿纓,賜予昀兒。
楊廣向來不喜昀兒,自滿月之後,便再沒聽過昀兒得過什麽賞賜,陳婤雖怨,卻也無可奈何,誰讓昀兒遲眉鈍目不討人喜呢?
吉時到,開席,正吃酒間,忽瞥見挽雲等人吃吃直笑,轉眸看去,卻見昀兒雙手抓著楊廣賜的衿纓,正含在嘴裏啄呢,果然如傳聞一般,抓什麽便吃什麽。
再看楊廣,正皺眉看向昀兒,不悅道:
“怎還是這般模樣?”
陳婤慌忙命人奪了昀兒手中的衿纓,雙膝跪倒,眸中含著幾絲霧氣,回道:
“皇上恕罪,都是臣妾調教得不好。”
楊廣見陳婤跪在地上,小臉煞白,眸中含淚,模樣可憐之極,長歎一口氣,憐道:
“起來吧,這也怪不得你的。”
因是家宴,公主百日原也算不得什麽重大日子,是以歌舞均免,隻後宮中人聚在一起閑話家常。話題自然都是圍繞昀兒,且談論了一會子各宮送來的禮物,直至夜色深重,眾人方酒足飯飽,各自散去。
楊廣自然是要陪陳婤的,晗兒與昭兒因熟睡,我早已命人將他二人送回永安宮,現見大家均辭別陳婤,我亦起身離去。
哪知方才多吃了幾杯,走至永福宮門口時,被風一吹,竟有些頭暈腦漲
哪知方才多吃了幾杯,行至永福宮門口時,冷風一吹,竟有些頭暈腦漲,狗兒忙扶了一把,我方站穩。
誰知一直跟在身後的盈袖卻突然朝狗兒使個眼色,輕輕在身側推我一把,我一個站立不穩,跌在狗兒身上。
“公主,您怎麽了?!”狗兒用力支撐住我,聲音焦急,高聲喚道。
我心中正疑,抬頭詫異的看狗兒一眼,不知他與盈袖唱的哪出,剛要開口詢問,盈袖已是一路小跑,跑至尚未走遠的永福宮正殿。
“皇上,不好了,皇後娘娘突然昏倒了!”我遙遙聽見盈袖驚中帶慌的聲音。
“怎麽回事?”楊廣口中怒問,人卻是撒開正挽著的陳婤,快步朝我走來。
“興許是酒吃多了,娘娘這些日子整日茶飯不思,身子骨一向贏弱,原不能飲這麽些酒的。”盈袖跟在楊廣身後,急急言道。
“嗯?”楊廣略有疑惑,卻也無暇多問,便已來到我身邊,從狗兒身上攬過我的腰。
心內霎時雪亮,這便是盈袖的台階吧。唇邊泛起一抹苦笑,卻又不得不配合著盈袖演戲,否則欺君之罪,豈是鬧著玩的?
也難為了盈袖,竟想出這般點子,這不是逼著我向楊廣服軟麽?
心內陣陣酸楚,竟毫無緣由的泛起幾絲委屈,眸中已是忍不住的淚霧迷朦。
罷了,罷了,事已至此,也唯有硬撐著身子,假意迷糊不清,弱弱言道:
“陛,陛下,臣妾頭暈的厲害,怕是酒吃多了,又經不起這夜風吹。”
言畢,隻順勢倒入楊廣懷中。
楊廣一時皺眉,忽又伸出手臂,寬大的衣袖剛好將我裹住,擋著夜風。
“朕送皇後回宮吧。”言語極輕,卻字字落入耳膜,仿佛又回到從前,楊廣仍是那個一襲白衫的少年,而我,依舊是那個情竇初開的小公主。
隻是雙眸對視中,彼此的眼神多了太多的繁雜,再不似從前那般清澈。
陳婤已追至門口,見楊廣攬著我,目中微微含怨,卻也隻掩了表情,言道:
“皇後娘娘可有大礙?不如臣妾去叫了暖轎送娘娘回去?”
我微微擺手,迎著陳婤帶著些惱意的眼神,言道:
“不必了,永福宮距永安宮不過一息香的功夫,片刻便到,陛下便留下陪妹妹罷,有盈袖與狗兒扶我回去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