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下毒
當陳婤褪去肥大的外袍,隻著一件輕紗長裙,與我一同走進元心閣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盯著她的肚子,轉而又看著我。隻有憂草歪著腦袋看了一眼陳婤,笑嘻嘻的跑來,言道:
“半日不見陳姐姐,可是跑去偷吃東西去了?竟吃得這樣飽,活像昭王子在娘娘肚子裏時的模樣。”
陳婤幹笑一聲,我見憂草不知所謂,竟還過去拉陳婤的手,忙繃著臉喝道:
“不得無禮!陳姐姐也是你叫的麽?以後要叫娘娘!”
憂草見我發怒,眨巴了幾下眼睛,委屈的噤了聲,陳婤忙道:
“憂草不過是個孩子罷了,姐姐何須與她計較?妹妹並不在意那些虛名。”
我一一掃過眾人的麵,悅心了悟,嘴角撇出一絲鄙夷;狗兒怒瞪著陳婤,卻並不言語;婆婆則麵不改色,仿佛什麽事都未發生。
我吩咐下去,專門騰出一間側殿,裝飾整齊,給陳婤住。待一切安排妥當,方回到自己的寢殿,站在窗口,落寞失神。憶起當年,初嫁楊廣,我站在幸福的頂端,以為這一生再無憾言,哪知幸福來得快,去得也快,仿佛曇花一現,隨後便支離破碎,如今,幾乎連碎片也尋不見了。
婆婆站在我身後,緩緩道:
“公主今日能隱忍未發,老奴甚感欣慰,陳氏絕非善與之輩,公主須處處小心。”
“婆婆——”我轉頭,依在婆婆肩上,委屈的淚水湧出眼眶,隻有這時,我才能盡情釋放我的脆弱。
婆婆並不勸阻,隻輕輕拍著我的後背,仿佛幼時,娘親也是這般哄我。
待我淚盡,方喚悅心送了一盆水來,聽悅心在身旁不滿的嘮叨,我隻報以一笑,言道:
“去燉隻烏雞山參湯來,給陳貴人補一補,別教人說咱們苛待她,畢竟她腹中懷著皇嗣。”
“娘娘——”悅心有些不滿,但見我如此,亦明白我的無奈,隻悻悻的下去準備晚膳了。
當夜,楊廣宿在元心閣,不知是出於對我的歉意,還是真的動了情,一夜旖旎,溫存至極,隻是我的心卻再也不複當初的熱烈,隻餘下唇邊緩緩漫起的一絲涼薄的笑意。
夢至半酣,忽聞得外頭人聲嘈雜,間或有婢女們的尖聲呼喊:
“不好了,不好了,貴人娘娘出事了!”
我與楊廣倏得一驚,互相對視一眼,急忙起身,披了件衣裳,趿了鞋子便朝陳婤居住的側殿奔去。
剛到側殿門口,就聽到陳婤的一聲聲痛呼,幾個丫頭婆子嚇得大氣都不敢出,見我與楊廣來了,忙驚慌施禮,跪倒在地。
“怎麽回事?!”
“殿……殿下,奴婢肚子好痛。”陳婤臉色蒼白,細密的汗珠布滿額頭。
“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宣禦醫!”楊廣將陳婤抱在懷裏,衝一眾下人喝道。
禦醫很快趕來,診過脈後,略躊躇一下,大約是在猜測陳婤的身份,見楊廣麵色焦燥的盯著他,忙恭謹道:
“這位貴人飲食不當,有中毒的跡象,是以動了胎氣,導致腹痛。”
“什麽?中毒?!怎麽回事?”楊廣環顧四周,斥問道。
眾人皆麵麵相覷,不明原因。我見陳婤仍是疼痛不止,於是問禦醫道:
“那腹中胎兒如何?”
禦醫看看我,又看了看麵帶詢問的楊廣,回道:
“回太子妃殿下,所幸藥量極少,胎兒並無大礙,臣這就開些安胎藥來。”言畢,隨一婢女去了外間開藥方。
楊廣聽禦醫說胎兒無礙,方舒了一口氣,聲音柔和道:
“婤兒與孩兒無礙便好,隻是日後飲食需謹慎,有了身子的人,不可亂吃東西。”
陳婤瞄我一眼,又抬眸盯著楊廣,含淚泣道:
“奴婢今日有些倦怠,隻用了些糕點與姐姐派人送來的烏雞參湯,並未食用他物,怎就會中毒呢?”
聽她說起我叫悅心送的參湯,心中忽的一凜,麵色微變,暗道一聲不好。忙看向悅心,她麵上亦是一驚。
楊廣眉毛微微一皺,言道:
“可是吃食裏有甚麽不幹淨的東西?”
陳婤依舊梨花帶雨,抽噎了兩下,道:
“都是奴婢不好,所幸皇嗣無礙,否則奴婢縱死亦難安心,喏,那是奴婢吃剩的東西,因著時候太遲了些,是以沒喚人來收拾。”陳婤一指不遠處的桌子,上麵果然有幾樣糕點與半盅參湯。
楊廣過去看了一眼,吩咐道:
“速速叫禦醫過來查驗!”
陳婤略掙紮著坐起,麵色變幻莫測的掃了我一眼,雙手捂著小腹,有些氣喘的言道:
“殿下,隻叫禦醫查驗那幾樣糕點即可,參湯是姐姐送的,姐姐向來細致,對奴婢仁厚,絕不會有問題的。”
我微微蹙眉,她這般言語,表麵上像是在維護我與她之間的“情誼”,撇清我的幹係,但我心內卻更覺不妥,見楊廣略帶疑色的看著我,便道:
“要查便一起查,怎可有半分遺漏?”
從悅心驚詫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並不知曉此事,參湯是她親手做的,應該不會有問題,而陳婤身懷有孕,即便是想借機陷害我,也斷不會拿自己的身子開刀。
不管事實真相如何,處於此般境地,也唯有一賭了,我深吸一口氣,在燭光搖曳的昏暗與人聲的嘈雜中,緩緩閉上雙眼,心內卻是忐忑難安。
禦醫將桌上食物一一查驗,最後方一禮拜倒,有些惶恐的言道:
“回殿下,這參湯之中有少量紅花,貴人因食用較少,是以尚能保住胎兒,若將此盅參湯盡食,怕是現下已然小產。”
楊廣目光如電,驚異的盯著我,陳婤亦驚詫的看著我,殿內所有人俱已驚呆,而我,當“真相”擺在眼前時,心情反而平靜下來,我剛才一直以為,我輸不起,如果輸了,我的昭兒,以及元心閣裏所有我要保護的人,恐怕均要獲罪。
然而,我卻是真的輸了。
麵上扯起一絲無力的笑容,我在心內算計著下一步該怎樣走,即便不能扳回必輸的局麵,亦要盡力將損失降到最低。
我看一眼陳婤,她麵上淚痕未幹,依舊楚楚動人,隻是她看著我的眼神,劃過幾分旁人難以察覺的輕笑。心中雖疑竇叢生,卻雜亂無章,實在想不出是誰在陷害我,除了陳婤,莫非府內還有人在覬覦後位,使得這一石二鳥之計?
我瞄了一眼悅心,她驚愕的張著嘴,仍舊未回過神來,心中輕輕一歎,目中疑色盡消,怎麽可能會是悅心?雖說她是最有機會下藥的,但是若我罪證坐實,她豈能還有活路?
更何況她在深宮生活多年,又怎會不明白陳婤一旦出事,我罪責難逃,即便是恨,亦不會拿元心閣上下的安危做賭注。
遂緩緩拜倒,如今,隻有我認罪,獨自承擔所有後果,方能保得元心閣上下平安,更何況以我的身份,最多被廢,並不是沒有活路,隻要活著,就有希望。
然我尚未來得及開口,就見悅心幾步上前,撲通跪倒,麵帶幾分決絕,言道:
“禦醫說得沒錯,參湯之中是有紅花,而且是奴婢親手放進去的,他人並不知曉。奴婢隻恨自己為何不多放一些,便宜了這個賤人!”言畢,忿然抬頭,緊盯著陳婤,目中幾乎噴出血來。
在場之人無不驚愕,楊廣重重一拍桌子,厲聲喝道:
“大膽賤婢!為何要毒害皇嗣?!”
悅心抬頭,正視楊廣,並無關分懼意,忽然長笑一聲,對天呼道:
“皇後娘娘,您說過,皇嗣之中不該有庶生之子!奴婢無能,竟不能達您所願,唯有來生再侍候娘娘了!”
言畢,忽然起身,朝著柱子猛然撞去,我麵色大變,疾呼:“不可!”
狗兒近在柱旁,忙衝過去擋在柱子前,悅心一頭撞去,直把狗兒撞得悶呼一聲,一手捂住胸部,另一手扶住悅心,眾人這才醒過神來,一起過去把悅心綁了。
悅心跪在地上,發絲散亂,嘴角已被楊廣一把掌扇出血來。
“說!為何這般做?是誰指使你的?”楊廣眼睛血紅,盯著悅心問道。
“無人指使,若說有人指使,那便是先皇後的在天之靈指使的奴婢!”悅心口口聲聲把獨孤皇後掛在嘴邊,但我知道,這些全是她臨時羅織的借口,那藥,絕不會是她放的,她尚不會蠢到這種程度,她這是為了保全我。
“你以為搬出母後,孤便會饒了你麽?”楊廣雖然仍舊忿忿,言語卻不免緩和了一些。
不可辜負悅心的一片赤誠,我咬咬牙,雖然明知此事並非悅心所為,亦隻能忍淚言道:
“悅心本是母後指來侍候臣妾的,隻是臣妾並不知她竟對母後忠心至此,母後當年隨意說的一句話,她竟都不惜用性命來維護,雖說心思是糊塗了些,但到底沒能鑄成大錯,此事也是臣妾治下無方,還請太子莫要動怒,看在母後的麵上,饒她一命!”
陳婤怒視著悅心,目中隱現血色,道:
“你怎下得了這般毒手?即便不顧惜你我之誼,也不該毒害皇嗣!庶出又如何?無論嫡出與庶出,都是皇家的骨血啊!”言畢,又開始痛哭流涕,傷心欲絕。
“婤兒莫要過於傷心,以免傷及孩兒,孤自會與你做主。”楊廣見陳婤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忙安撫道。
“奴婢身份卑微,有何顏麵誕下皇嗣,還請殿下賜死奴婢吧!”陳婤泣道,愈哭愈凶。
無論如何,這個時候,我都該上前安撫,即便我對她的演戲心知肚明,於是道:
“婤兒怎可有這般心思?太子已然答應,一旦登基,即封你為妃,不可如此作賤自個的身子。”
“是啊,婤兒且放安心些,孤必會賜你高位,以免被人輕看了去。”楊廣亦勸慰道。
如此,陳婤的哭泣方漸漸小了些。楊廣這才轉目直直盯著跪在地上的悅心,麵露殺機,聲色俱厲道:
“毒害皇嗣,按律當滅九族!”
“奴婢本是無依孤兒,九族亦隻有奴婢一人而已。”悅心毫無懼色,盯著楊廣回道。
我知道悅心凶多吉少,卻實不忍她為我而死,慌忙雙膝跪倒,含淚泣道:
“臣妾無德,治下無方,請太子治罪!悅心雖糊塗一時,但請太子念在母後的麵上,恕她死罪吧!”
我如此苦苦求情,楊廣雖麵色有動,陳婤卻忿忿難平,仇視著悅心,我知道陳婤此刻在楊廣心中的地位,再次伏下身子,高聲言道:
“臣妾無德,不足以母儀天下,求太子收回成命,臣妾甘願奉陳婤為皇後,但求太子饒悅心不死!”
此語一出,合殿皆驚,我瞥見陳婤目中微有一絲喜意。
“娘娘不可!”悅心焦燥的看著我,麵帶感激,口中言道,“奴婢卑賤之軀怎可勞煩娘娘求情?更何況這後位是先皇與皇後擇定的人選,怎能易主?奴婢隻求速死,以贖罪孽!”言畢,伏下身子,嘭嘭叩首。
楊廣略略動容,躊躇一下,言道:
“愛妃莫要過於自責,母後調教的人一貫剛烈,與愛妃無關,皇後之位關乎社稷之本,怎可動搖?既然愛妃一意求情,婤兒亦無大礙,孤便看在母後的麵上,饒她不死吧。隻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重責三十,打發去給母後守陵吧!”
陳婤麵色驚變,再欲作態,然楊廣卻麵帶怒色,拂袖而去。
我心中暗暗驚喜,長舒一口氣,此事能挽回到這種地步,亦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待我起身離去時,看到陳婤麵色難看之極,恨恨盯著我,嘴唇被咬得通紫,幾欲滴出血來,一字一句恨道:
“太子對公主,果然情深意重!”
我心中微微安慰,麵色和緩道:
“太子對妹妹,亦是一般情深呢。”
“奴婢怎及得上姐姐,連一卑賤婢女都調教得忠心至此。”陳婤啐一口悅心,恨意難消。
“妹妹此言差矣,我調教出來的人,未必都如悅心一般忠心,亦有個別心懷鬼胎,欺主的不良之奴。”我麵色依舊平定的看著陳婤,嘲諷之意溢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