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青樓
“愛妃嬌嗔的樣子愈發可愛了,隻不知母後交給你的差事可曾辦到呢?”楊廣挑眉忍笑,半戲謔半認真言道。
“什麽差事?”我詫異的皺了皺眉,思來想去卻也沒想到皇後交給我什麽差事了。
楊廣實在忍不住,撫掌大笑起來,我見他一臉壞笑的直往榻邊的方幾上努嘴,頓時了悟,遂羞紅了臉扭過身,不理他。
楊廣攏了我的雙肩,緩緩朝臥榻行去,榻側的方幾上,皇後賜的百子千孫圖我已繡了大半,五彩絲線在紅綢底子上閃耀著喜慶與吉祥。
紗帳之內,一夜旖旎,我沉溺在楊廣溫柔卻又霸道的纏綿中,久久方昏昏睡去,待清晨醒來時,楊廣已不在身側,我緩緩用胳膊支起身子,隔著薄如蟬翼的帳簾向外看,楊廣頭發披散在肩後,著一身水青色褻衣立在窗欞一側,給我一個背影。
“醒來了?”我如此輕的動作竟也沒有逃過他的耳朵,他仿佛背後長了眼似的,頭也不回的說道。
“嗯,廣郎在想什麽呢?今日不用去兵部了麽?”我從榻上坐起,趿了木屐來幫楊廣更衣,自從大婚三日之後,我便不再用那些婢女來服侍楊廣,他在府內的衣食起居均是由我親手料理。
一則是作為妻子的本分,二則是怕有些個妖媚子迷惑了楊廣。
“時辰尚早,昨日下朝時聽宮人講母後頭疾又犯了,孤也有幾日不曾向母後請安了,你也更衣梳洗一下,隨孤一起去吧。”楊廣言道。
“本該如此。”我答應著,取了一件月白色薄羅外袍與一件雪絹仙裙換上,太子妃新喪,我還是穿得素淨些好,更何況楊勇被貶,楊廣已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我身為晉王妃,當處處留神,免得太過招搖,授人以柄。
宮門剛剛開啟,我與楊廣就相攜來到了永安宮。
皇後才梳洗完畢,正半靠在榻上,翻閱著宮廷總管送來的帳冊,見我二人來請安,微點了點頭,道:
“都是一家子,不必拘禮,坐吧。”
“母後頭疾可好些了?”楊廣坐定之後,關切問道,眉目之間,盡是殷殷孝意。
“本就是老毛病了,吃了禦醫開的幾副藥,現在已見好轉。”皇後言罷,又道,“有你這份孝心,母後即刻就會大好了。”
“都是兒臣不孝,總也抽不出時間來陪母後。”楊廣麵帶歉意,看著皇後。
皇後擺擺手,慢慢坐起來,看著我二人道:
“這也怨不得你,你政務纏身,當然要以國事為重,母後這有纖兒常來足矣。你父皇一早起來就去禦書房批折子了,你過去吧,多跟你父皇學學,曆練曆練。”
楊廣目中閃過一絲驚喜之色,遂欣然拜倒,恭敬道:
“兒臣謹遵母後教誨。”言畢,退了出去。
皇後吩咐楊廣去禦前曆練,莫非是真的有意立楊廣為儲?看著楊廣退出內殿,我緩沉心思,轉過身去取了婢女剛剛送來的銀耳蓮子羹,用銀勺攪了幾下,試了試溫度,遞至皇後跟前,道:
“母後尚未用早膳吧,這羹就快要涼了,母後還是先吃了再看帳冊吧。”
皇後接過羹碗,嚐了一口,咳嗽了幾下,道:
“真是老嘍,母後這身體是越發的不如從前了。”
“母後說的哪裏話,您如今風華正茂,正值盛年,微染一點小恙,怎就生出這般感慨來?”我忙一手接過羹碗,一手幫皇後捶背,皇後喘了幾口氣,總算止住了咳嗽,對我說道:
“纖兒把羹撤了吧,母後現在吃不下。”
“也好,母後先歇會子,兒媳到小廚房去弄幾樣可口的點心來。”我將羹碗交給一旁侍立的婢女,轉身欲走,皇後卻道:
“不必了,母後現在沒有胃口,你坐這陪母後說會子話。”
我依言坐在皇後身側,微一打量,心中不禁感歎,離得近了方看到她鬢間發絲已顯花白,雖平日裏保養的好,但眼角處的細紋卻越發的多了起來,想來是操勞過度,加之楊勇與元氏的事對她打擊過甚所至。
“纖兒啊,母後待你如何?”皇後慈祥的看著我,微眯的雙眸透出一絲滄桑之意。
我目含溫情,緩緩言道:
“母後視纖兒如已出,這都是纖兒的福分。”
皇後微微點頭,瞄了一眼我的小腹,問道:
“還沒有消息麽?”
我微微赧然,臉已是紅若燦霞,低了頭回道:
“不曾。”
皇後微微失望,麵上籠了一層戚意,道:
“元氏早殤,未能留下一男半女,勇兒雖有幾個兒女,卻全是庶出,到底身份卑賤,母後別無所求,隻盼著你能早日懷上皇嗣,讓母後抱上嫡孫。”
我有些羞慚的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回道:
“是,兒媳記下了。”
皇後略正了正色,言道:
“你若能早日誕下麟兒,本宮也可安心將重任交付予你。”說完,頗有深意的看著我。
我心下早已明了皇後的深意,麵上卻波瀾不驚,道:
“兒媳謹記母後教誨。”
皇後揉了揉前額,道:
“你再來幫母後按揉一會子吧,母後這頭疾還就你的按揉能壓住。”
我恭順的應了一聲,除去護甲,幫皇後按揉起來。看著皇後微眯著雙眼養神,我心內思緒萬千,看這樣子,楊廣即將封為太子之事,已是十之八九了,隻我心中總有一絲隱憂,說不清,道不明,仿佛心內的某一個地方,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薄雲。
一直陪著皇後用完午膳,我方辭別永安宮,楊廣的貼身小廝來報,說楊廣午膳後趕去了兵部,我隻得獨自回府。途經承恩街,想起錦霞,唯有她的琴聲與清茶最能令人平緩心境,暫忘浮世。
於是下了車輦,改為步行,前往錦霞布莊。憂草與狗兒悶了多日,如今見市井繁華,無不雀躍,一邊行走,一邊耍鬧。
“狗兒快看,我們大草原的鷹!”憂草忽的止住腳步,指著一隻仿模得極其逼真的鷹鷂子叫道。
“那是鷂子。”狗兒看了一眼,道。
我見憂草目光微有呆怔,想來是睹物思鄉了,於是對狗兒說:
“你去買一隻來吧,閑暇時也可在府中放鷂子解悶。”
憂草聞言,感激的看了我一眼,拽了狗兒歡天喜地的去買紙鷂了。
夏日炎炎,身上有一絲汗意,我躲在街邊一棵榕樹的綠蔭下等他們,一個眼錯,恍惚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遠處經過,我揉了揉了眼睛,烈日那白花花的光線刺人眼目,但那個身影實在是太熟悉了。
我單手撫在眉梢,定睛看去,隻見一名男子身著綾羅,發束金冠,腰纏玉帶,遍身富貴,他剛剛下了馬車,打賞了車夫,轉身朝一巷內走去,動作極快,即便如此,我還是認出了他——我的夫君楊廣。
我不明白他為何換了衣衫,打扮成這般不入流的樣子,好似尋常富家紈絝子弟,心內詫異,腳步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
我顧不得額頭的汗,一路小跑著跟在楊廣身後,轉了兩個彎,麵前出現一條熱鬧的街市,這條街我從來沒來過,尚未近前,就已聞到一股濃烈的脂粉氣,沿著街邊的幾座樓閣,處處是燕語鶯聲,歌舞不止,一個個塗脂抹粉的女子穿著半透明的紗衣,手執美人團扇,不斷招呼著來往的行人,極盡媚態。
縱然我養在深宮,不常出門,亦明白這是煙花之所,青樓妓院,眼見得楊廣被一片紅裙翠袖簇擁著走進“枕香樓”,我站在烈日之下,心卻似墮入萬丈冰窟,周身有些顫抖,一個站立不穩,竟是緩緩倒了下去。
劇烈的哀痛吞噬著我的心,胸中翻江倒海般的難受,幾欲作嘔,然渾身無力,動彈不得,隻能仰臥於地,任熾烈的陽光打在我的身上,臉上,那種灼熱與心內的冰冷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漫無邊際的大網,覆蓋在我的心頭,悶得我喘不氣來,卻又無法衝破大網的束縛。
淚,從眼中悄然滑落,所有的幸福都在這一刻打碎,編織在心中的夢也碎成了一片片遙不可及的殘雲。
遠處的妖媚女子仍在招呼客人,聲音傳進我的耳朵,便化作萬根鋼針,一針針刺在我的心上。楊廣,他對我究竟有沒有過真心?是我太過愚蠢還是他太善於掩飾?
罷了,罷了,枉我自以為覓得良夫,原來所謂的良夫也不過是披著偽裝而已。他比楊勇,隻是多了份陰險和隱忍,其他,怕也沒什麽不同吧。
疼痛慢慢凝固,唇角浮起一絲冷嘲,灼熱的陽光一點點吞噬著我的意識,我隻覺得自己的靈魄似乎遊離在身體之外,我卻不願將它召回,就這樣死去吧,就當剛才是做了一場惡夢,我仍舊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我把自己的心囚了起來,禁錮在那一方微如塵埃,卻唯一純淨的地方,再也不願打開。任憑思緒離體而去。
就在神思即將消散之際,耳邊傳來狗兒與憂草的驚呼:
“公主!”
“娘娘!”
腳步聲漸近,我合上雙眼,模糊的意識化作一層霧氣,陽光一照,便沒了蹤影。
我想,我是真的死了,因為我覺得自己躺了幾百年。
待再次醒來時,我不敢睜眼,我不知道自己在懼怕什麽,地獄的鬼怪還是人間的虛偽?
“公主,奴才求您快些醒來,隻要您能醒,縱然將奴才碎屍萬段,奴才也絕無怨言……”耳邊傳來一陣沙啞的低泣,是狗兒的聲音!
我心內一悸,對狗兒的虧欠湧上心頭,鼻頭微酸,眼中有了濕意,正準備睜開眼睛,卻聽得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從門外進來:
“王妃還未醒麽?蠢才,統統是蠢才!如果王妃不醒,你們統統都得陪葬!”言語之中盡是焦燥與不安,如果不是親眼目睹了他依香偎玉進了枕香樓,怕是此刻我又將被他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