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暖玉
有了陳婤與狗兒的陪伴,我的身體逐漸複原,隻是身體裏的寒氣像是深入了骨髓般,禦醫用盡各種方法,可無論是針灸推拿,還是靈丹妙藥,這股寒氣始終難以根除,每當天氣下雨降溫,我渾身就會變得僵硬,甚至伴著顫抖,幾乎連筆都握不穩。
幸好是生活在帝王家,錦衣玉食,各色名貴補品,樣樣不缺,若是在鄉間落下個這樣的病根,恐怕得活活冷死了。
自從我生病以來,皇後便免了我的請安,倒是她常來看望我,算算日子,也快有兩個月了,這一日,天氣晴好,我帶陳婤去永安宮。
行至半途,我想起麗君前日的來信落在了望悠閣,我與麗君一直保持著通信,這一次麗君的信中曾向帝後問安,我想帶給皇後看,許能令皇後更加欣慰,於是遣了陳婤回去取。
看到陳婤的紫色身影消失在遠處,我便坐在走廊的轉角處等她,忽聽有人喊了我一聲,往前看去,阿及正立在假山一側,旁邊假山的陰影裏,立著一人,似乎剛剛趕了遠路,風塵仆仆的樣子,隻看那一身青色長袍,便知必是楊諒,整個皇宮,沒有誰能把青色穿得如此灑脫而又不失貴氣。
楊廣喜白色,一襲白衫在身,清爽飄逸,無論周邊的人穿得有多富貴與華麗,卻總也遮掩不了他的光彩,那份素淨便是皇宮中最獨特的風景。而楊諒喜青色,雖然也素淨之極,但卻是與楊廣不同的,青衣裏透出的那份清秀俊逸亦是獨一無二的。
楊諒遙遙的看著我,由於距離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願看清。自打從漢王府回宮後,我更是打定主意,避開楊諒,如果任由他這樣下去,恐怕於誰都不利。所以,在我生病期間,他雖三番五次前來探望,卻全都被我拒之門外。
大約楊諒也知曉了我的心思,這些日子並不曾來,剛才他喚我一聲“纖兒”,卻並未向我走來,而是定定立在假山的陰影處,隻遣了阿及過來。
阿及向我施了一禮:“參見公主!”
我麵含笑容道:
“阿及,不必如此多禮,有什麽事,但說無妨。”
阿及從袖管中取出一男子用的衿纓,小心翼翼的從裏麵取出一塊美玉來,交於我的手中,言道:
“公主,這是漢王殿下親自趕赴沐陽山尋來的,山中的長空老道曾言,此物本是沐陽山巔一塊石,因其數千年來受陽光之照射,盡得陽光之暖氣,是以成玉,名通靈暖玉,據說是祛體內寒氣的絕佳物品。”
我接過通靈暖玉,放在手心,隻見它模樣小巧,狀若一隻展翅蝴蝶,通體雪白,光滑如嬰兒肌膚,在陽光之下閃著灼灼的光華,又似乎在聚集陽光的暖氣,一時有些炫目,但握在手心,確實令人感覺通體溫暖,似乎渾身上下所有經脈全都暢通,卻並無半分燥熱之感。
暖而不熾,果然是玉中極品,沒想到世間竟有此等奇物,若非親眼所見,大約我是不會信的。
怪不得最近不見楊諒進宮,原來是出了遠門,這樣的寶貝,應是世間獨一無二的,他竟能求得,想來也是費了不少周折吧。
我把玉遞給阿及,言道:
“果然是稀世珍寶,漢王的心意我領了,但無功不受祿,這玉是萬萬收不得。”
阿及並不伸手來接,淡淡言道:
“漢王殿下似乎料到公主不肯收,已囑咐過奴才,如果公主不要,那就把它扔了或者毀掉吧,奴才告辭。”說完,竟是轉身而去,隻留我驚訝的呆在原地。
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假山之後,我方才醒過神來,隻是如此罕物,我又怎舍得棄掉?既是他誠心為我所尋,而我也確實需要,還是收下吧,隻待來日,若有機會,必得回報。遂小心翼翼的收好,放進腰間的衿纓內。
剛好陳婤取信回來,我便不動聲色的攜了她去永安宮。
皇後見了麗君的信,自是十分歡喜,一向遇事鎮定的她,此刻亦有些激動:
“君兒果然長大了,也知道關心母後了,本宮還以為她這一生都怨恨我呢。”
“怎麽會?當初麗君走時年紀尚幼,難免有些心結,是以對皇後有些不敬,如今她嫁得良婿,焉有不歡喜之理?皇後娘娘,您也太多慮了。”麗君在信中說,啟民可汗已擇定吉日,即將與她完婚,雖說她言詞之中多有忐忑,但那種即將為人婦的喜悅與嬌羞亦是顯而易見的,想來這幾年,突厥啟民可汗對她也是禮遇有加吧。
皇後微微失神,感歎道:
“是啊,果真如此,本宮甚是欣慰,他日百年後,亦算有所交待了。”交待?向誰交待?麗君的親生母親麽?難道已經去世了?宮內對於麗君的身世一向諱莫如深,麗君雖告訴過我她非獨孤皇後親生,卻也不曾說起她的親生母親。
我悄悄觀察皇後的神情,隱隱有一絲悔意與歉疚,但她的失神也隻是一瞬間的事,很快便恢複如常,言道:
“看我這個做娘的,又不是第一次嫁女兒,怎就胡思亂想起來了呢?看來真的是老嘍。”
“皇後正值盛年,哪裏能談得上老呢?”我言道。心下卻在尋思,看來她是想把麗君的身世隱瞞一輩子的,隻是她卻不知,麗君早已知曉了。
“纖丫頭的嘴就是甜,隻是眼見得也長大了,麗君與你同歲,如今即將大婚,本宮即便想留你在身邊,也留不了幾年嘍。”皇後笑言道。
我微微羞赧,垂下眼瞼,微微嘟著嘴道:“娘娘就會取笑纖兒。”
皇後不顧我的害羞,仍舊言道:
“還好,又不會嫁到別家去,到底還是一家人,你現在身子骨太虛了些,待個一兩年,及笄之後,再行大婚吧。”
我的頭垂得更低,臉上微微發燙。見我不語,皇後笑了一陣,道:
“好了,你大病初愈,還是回去歇著吧,本宮這就親自去備一份厚禮,祝賀義成公主成婚之喜。”
我恭身告退,攜了陳婤回望悠閣,剛出永安宮的門,就見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的跑來,陳婤眼尖,攔住他,問道:
“這不是落梅宮的孫公公麽?何事如此慌張?”
孫公公見是陳婤,抹了一把額間的汗,氣喘籲籲道:
“陳姑娘,貴人娘娘昏倒了,奴才請不來禦醫,隻好來求皇後娘娘。”轉眼又看到後麵的我,忙施了一禮,恭謹道,“奴才參見公主殿下。”
“什麽?昏倒了?”陳婤嚇得臉色煞白,卻又不敢擅自離去,隻眼巴巴的瞅著我。
我想起那位詩詞歌賦俱精的美麗女子,心中也甚是憐憫,由於她得了皇上的寵愛,雖則隻有一次,卻讓皇後起了嫉心,一向待她刻薄。如今她生病,請不動禦醫,大約也是因為宮中的人向來拜高踩低,見皇後不喜,自然也懶怠去侍候。
我雖然進宮隻有幾年,且一直受盡寵愛,是眾人巴結的對象,但仍見過不少陽奉陰違,趨炎附勢的人,初時有些憤慨,覺得偌大的皇宮,竟無一寸清淨之地,處處充滿了權勢與欲望,個個都是偽君子,人人皆是小人之姿。
時間久了,便也習慣了,或許自己也是被同化了,用婆婆的話說,就是皇宮生存之道。
皇後剛剛去給麗君準備賞賜,即便知道了此事,也難免會因為嫉心而置之不問,而病卻是拖不得的,我決定幫陳貴人一把,畢竟她是陳婤的姑姑,也算是我半個同鄉。
心念至此,我開口道:
“皇後娘娘正忙著,這點事就不必麻煩她老人家了,我去一趟吧。”
“謝公主!”兩人皆感激涕零,跪倒便拜。
一路上聽陳婤說,陳貴人自幼便有心悸的毛病,隻是因其輕微,便也沒太在意,這次昏倒,卻是頭一遭。
有我親自去了禦醫院,自然是無不遵從,誰不曉得我是未來的晉王妃,且又得皇後的寵呢。有皇後做靠山真好,至少能製住這一幫跟紅頂白的小人。
如此奔波,我倒是乏了,遂命孫公公領了禦醫去落梅宮,而我則攜了陳婤回望悠閣。一路之上,陳婤一直心神不寧的,我憐她姑侄情深,便允她去照顧陳貴人幾日。
過了兩日,陳婤便回來了,禦醫說是貧血加之心情鬱結所致,調養些日子便好,因有了我的囑托,禦醫倒也不敢怠慢,開了許多補品。
“姑姑叫奴婢謝謝公主,來日身體大好了,必親自登門道謝。”陳婤感激道。
我幫她自然不是圖她的謝,隻不過一時憐憫罷了,再者說,若是給皇後知道了,我與她來往親密,怕是不妥的,於是言道:
“不必了,你著人去回她,隻在宮中好生養息便好。”
此時,我的美人榻正放在院中的參天榕樹下,而我,則靜臥於榻上,手中捧著本書看《女訓》,陽光被榕樹遮住,隻有幾絲光線透過樹葉的縫隙漏下來,被打碎了般投射在地上,身上,書上,影影綽綽的令人視線模糊。
而陳婤則立在我的身側,一身淡紫色煙紗衣裙恰好迎著微風飄搖,斑駁陸離的陽光斜斜灑在她的臉上,有點點的明媚,更有樹葉遮蔽的斑駁陰影,一時間,我竟有些惶惑,我所看到的,是一張明媚與陰影共存的絕美麵龐。
我就這樣斜目看她片刻,心中竟是一歎,不知何時,陳婤竟也出落得如此明豔動人,猶如出水芙蓉般清新淡雅。
見我如此看她,陳婤有些不自在,尷尬一笑,問道:
“公主如此看著奴婢作甚?”
我嗬嗬一笑,剛才心裏微微浮起的一抹難以察覺的沉悶頓時煙消雲散,言道:
“我原本有些餓了,有句話是怎麽說的?秀色可餐也,此時看你,我竟是越看越飽了。”
陳婤立時紅了臉,嬌羞的模樣更是楚楚動人,卻又及時反應過來我在逗弄她,遂笑著反擊道:
“公主才是絕代佳人,天生尤物,奴婢與您比,那就好比地上的雞與天上的鳳,不可相提並論,怎的就拿奴婢尋起開心來了?”
聽她如此奉承,我置之一笑,想起皇後的訓誡,美貌固然重要,但品行尤為要緊,宮廷中的女子,不是光憑美貌就能站穩的。我翻開手中的《女訓》,不由輕聲念道:
“心猶首麵也,是以甚致飾焉。麵一旦不修飾,則塵垢穢之;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
陳婤聽我念書,神色微有黯然,抬眸看並不密實的葉間那點點燦若星辰的陽光,似有所思般出神。我也默然不語,難得享受如此的寧靜與溫馨,暖暖的春風吹得人慵懶瞌睡,不消一會兒,我便遊入了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