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和親
一路不敢停留,回到望悠閣,婆婆納悶我為什麽回來的這麽早,我說乏了,已沒有了再去嘉則宮的興致。
獨坐窗前,對著明月,我把楊諒剛才說的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寫下來,置於書桌之上,反複斟酌。
任誰也能看懂,楊諒定是有了心上人了,隻是不知詞中的“君”是誰,想了一會兒,隻覺得有些心驚,莫非是?
我自嘲的笑笑,怎麽可能,我是他未來的嫂嫂,從我被帶進宮裏時就已經注定了的事實,他又不是不知道,或許是我多心了,他隻是因聽了《嫦娥思》,而閑發感慨而已。
想至此,我也覺得自己思慮過多了,把寫著詞句的絹布揉作一團,扔掉,準備沐浴安寢。
果然如我所料,第二天再遇到楊諒時,他仍舊是以前的那一派玩世不恭的表情,看到麗君背不出詩來而被先生責罰,他還是像以往一樣朝我們扮著鬼臉,幸災樂禍外加落井下石。
下午先生被皇帝召去,說是要先生譯突厥信件,先生學識淵博,精通多門語種,每每有異族人來,都是先生去做通譯的。而我們自然是放了假,我約了麗君午膳後來踢毽子。
由於時辰尚早,我便靠在榻上小憩,沒想到這一睡,竟是睡到了傍晚時分。看著日頭將落,我急急從榻上爬起來,喚道:
“狗兒,麗君可曾來過?”
狗兒一直守在門口打盹,聽到我喚他,忙起身過來回道:
“不曾看見。”
說的也是,如果麗君來了,不會不喚醒我的,難道她也是睡過了頭?
應該不會,她一向沒有午休的習慣,她總說宮裏不太平,白天睡覺總會被鬼壓了身。
我在殿內走來走去,時不時朝宮外張望,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狗兒見我目光一直往外瞟,說道:
“公主掛念麗君公主,何不過去看看?”
言之有理。我換了件衣服,便帶了狗兒直奔麗君的宮裏。
殿內傳出來一陣陣摔打的聲音,大約那些古玩玉器全都遭了殃,殿外宮女宦官跪了一地,貓兒正急切的敲著門喚道:
“公主,您開開門啊,公主,奴婢求您了……”
我詫異的走過去,從沒見過麗君發這麽大脾氣,低頭問一名正跪在地上的宮女:
“出什麽事了?”
那名宮女尚未回話,貓兒聽到我的聲音,轉回頭,噔噔幾步跑到我的麵前,撲通跪倒,含淚泣道:
“語纖公主,您快勸勸我們公主吧,她不吃不喝,把自己關在殿裏半天了。”
我扶起貓兒,問她緣由。貓兒不肯起身,抱著我的腿哭得梨花帶雨。
“皇上要把公主送去突厥和親,突厥蠻荒地,嫁過去定是苦不堪言。語纖公主,皇後娘娘曆來最寵您,求您去說說情吧?”貓兒說著已是泣不成聲。
我心中一驚,昨日才見識了突厥人的粗俗蠻橫,今日怎就要把自己最要好的姐妹送去突厥?心中既痛又憐,一時間心亂如麻,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滿地宮人全都茫然的看著我,貓兒更是手足無措,用期盼的眼神可憐兮兮的注視著我,大約是希望我去皇後那求情。
皇後向來也很疼麗君,若不是無可奈何,應該也舍不得她遠嫁突厥,如果我去求情,能否會有轉機?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先安撫一下麗君再去皇後那裏吧,想至此,我叩門喚麗君。
麗君不肯見任何人,我隻得站在殿外,隔門與她敘話,直勸到我口幹舌燥,殿內才安靜了些,然後便傳來麗君嚶嚶的哭泣聲。
過了一會兒,哭聲漸止,我更加憂心如焚,見麗君遲遲不肯開門,隻得命了宦官把門撬開,門開了,麗君已不在殿裏。我抬頭,正好看到她嫣紅的裙擺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
我小心翼翼的繞過地上片片碎裂的瓷器瓦片,緩步行至閣樓,麗君把書房安在閣樓之上,說是打開後窗正好可以觀看到金麟池的景致,雖然是遠遠的,卻別有一番意境。我常來此處,自是熟悉,打發了宮人們在下麵收拾一地的殘骸,我獨自進來。
後窗大開,麗君背對著我,遙望著金麟池,一語不發。而我,卻又不知該從何勸起,畢竟這種事不是我所能阻止得了的。
風,順著窗戶吹進閣樓,把麗君的長發與衣擺吹得搖曳不定,靈動飄繹中自有一番蕭條的色彩,她的聲音裏含滿了與她年齡極其不相符的悲涼:
“纖兒姐姐,你知道嗎?其實我不是母後親生的。”說完這句話,她失魂落魄的轉過身,我看到她紅腫如桃兒般的眼睛,心中痛惜,對於她說的話,更是驚訝不已。
“我的娘親生下我便去了,我是今天才從父皇與母後的談話中聽到的。”麗君仿佛在這半日裏長大了,或許在她的心裏,身份對她的打擊要比去突厥和親來得大得多。
我不知道在我睡覺的這半日裏,究竟發生了多少事情,隻覺得眼前的麗君再不是那個令我羨慕,受盡萬千寵愛的公主,原來她也與我一樣,有著如此令人疼惜的身世,以及被迫遠走他鄉和親的悲慘命運。
要算起來,我應該比她幸運多了,雖然我失去了摯愛的雙親,背井離鄉來到大興,但至少我所嫁的人是自己心之所向,那是個世間不可多得的男子,雖然在我生命的前幾年裏,我曆盡磨難,但現在,我卻是因禍得福了。
“君兒,”我輕喚一聲,準備了一肚子安慰她的話,如今卻半句也說不出口,原來我們都是同命的人兒嗬,我擁住她,把她緊緊抱在懷裏。
我希望她能伏在我的肩上大哭,可是沒有,她的眼淚似已流盡,目光之中有些憤恨,亦有些呆滯,這種淒涼哀婉的表情全然不是我所認識的麗君。
我本來想安慰完麗君,便去求皇後,但現在,從麗君口裏得知她的身世,我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去了。
夜色漸漸彌漫書房,閣樓下的宮人們已經開始掌燈,麗君麵上的淒色漸漸褪去,她甚至衝我笑了一笑,可在我看來,那樣的笑容太過於蒼白,太過於無奈,是極苦的苦笑。
“大風起兮雲飛揚,麗君去兮不返鄉!”麗君背對著我,看似豪邁的伸展雙臂,對著窗外朗聲念到。風吹起她的衣袖,發出沙沙的輕響。
麗君去兮不返鄉,我的心猛然被揪痛了,一直忍著的淚水不覺中漫溢了臉龐,滴滴垂落在發絲之上。
我在這寂寂深宮裏最要好的姐妹就要遠赴北方蠻夷地,也許此生再也不得相見,遠處金麟池邊上的柳樹枝枝垂落入平靜的水麵,像極了一個婀娜多姿的少女正貪戀著池水,遲遲不願離去,每一片柳葉之上,都寫滿了離意。
樓下傳來腳步聲,打破了我們兩人的沉寂,上來的是皇後身邊的宮女盈袖,她行了一禮,言道:
“皇後娘娘傳兩位公主去永安宮用晚膳。”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麗君冷冷說道。
盈袖應了一聲退出去,我喚了貓兒上來,給麗君更衣梳洗,片刻之後,我們相攜去永安宮。
進殿之後,看到皇後早就高坐於上位,見我們二人進來,含笑示意我們伴與左右,以往我一直認為皇後的微笑是最慈愛的,就如同我的娘親一般,可是今日,我總感覺她的笑容是那麽冰涼。
是的,我無法再把她與之前我視為慈母的皇後聯係在一起,誰不知道當今聖上對皇後言聽計從,如果她不同意把麗君嫁去突厥,想來皇上也不會強求的。
養女再親也不是親骨肉,怎不見把其它公主送去和親?偏偏就苦了麗君這般孤苦的人兒,難怪一直以來,我總感覺有時候皇後對我比對麗君還要好,隻是她的笑容與關切裏,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想到自己,我更是默然,我倒是南梁帝後親生,可是結果又如何?還不是被他們狠心棄於荒野,若不是為了和親,我也許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養我的爹爹和娘親,卻成為了我一生中最溫馨的回憶,那是不夾任何雜質的親情。
“君兒,坐到母後跟前來。”草草結束了味同嚼蠟的晚膳,皇後把麗君喚到跟前。
或許是今天下午她已發泄完了所有不滿,此刻坐在皇後麵前,她顯得異常的沉靜,甚至連舉手投足也變得一板一眼起來,就像婆婆教的那般。
“君兒,你是不是怪母後了?”皇後牽著麗君的手,問道。
“麗君不敢。”麗君不鹹不淡的回道。
皇後是何等精明的人,怎會聽不出麗君言語裏的抵觸?隻是她可能還不知道,麗君偷聽到他們的談話,已然曉得自己身份的事吧。
“君兒,你當真不恨母後麽?”皇後的眼睛變得有得朦朧,或許是我錯了,皇後眼睛裏的霧氣分明寫滿了不舍,縱然不是親生,畢竟也有十年的養育親情。
麗君微笑,仍舊是那樣的蒼白,這樣的麗君於我來說,是陌生的,她的言語還帶了一絲刻薄,雖然我看得出她是在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
“怎麽會?纖兒姐姐不也是九歲來我大隋的麽,我十歲了,比纖兒姐姐還長了一歲。”她分明知道我的身世,一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她卻拿她與我作比,好向皇後證明:她也不過是個棄兒,為國保和平的犧牲品,大隋的棋子。
皇後轉首看我一眼,雙眸含滿了溫柔,這種溫柔幾乎溶化了我在晚膳之前對她的猜忌。然後她開口道:
“是的,君兒能這麽想,母後很寬慰。纖兒九歲便能來我大隋和親,君兒與纖兒是好姐妹,必能做得與纖兒一樣好。”
皇後這樣的勸慰方式,令我心裏剛剛對她恢複的那一分好感點點破碎,她竟又是拿我來與麗君比。
“那自然是不同的,纖兒幼年不得父皇母後喜愛,流落鄉間,吃盡人間疾苦,如今蒙大隋愛憐,皇後疼惜,才得以享盡安樂,而麗君——”我忍不住插言,對皇後的不滿盡溢言表,“麗君是嬌貴的金枝玉葉,而突厥又遠遠不能與大隋的富庶相提並論,麗君一去,必定會嚐盡辛酸,難道皇後殿下就舍得麽?”
皇後沒料到我竟會如此激動,也許在她的眼裏,該激動的應該是麗君。一時間,皇後愕然的看著我,半天沒出聲,我接著道:
“皇後最是心慈的,對待纖兒尚且親如母女,對麗君定是更加疼愛,自然不會效仿我南梁的皇帝皇後,纖兒說的對麽?”
我不知道我這樣說會不會激怒皇後,但話已出口,也顧不得許多了,我隻想能留下麗君。
皇後一時語塞,但皇後到底是皇後,轉瞬便已恢複正常,她撫了撫麗君三千柔順的青絲,也不看我,隻顧言道:
“纖兒說得對,母後又怎會不疼麗君,隻是母後也有母後的無奈,這關係到國家政治,朝野之事,身為公主,為了大隋,自然有義不容辭的責任。”
大人們總是會以這種冠冕堂皇的話來應付我們小孩子,也許是我還沒長大,我無法明白和親與以國為重有什麽莫大的關係,我隻知道,我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麗君了。
我扭過臉不去看皇後,我的身份說白了,就是皇家的童養媳,我能有什麽資格對大隋的國事指手劃腳呢?是的,我沒有任何權力去插手宮裏的任何事情。權力,我一直不屑的權力,才是主載人命運的東西。
我以為皇後看到我賭氣,會對我訓斥,甚至處罰,然而沒有,她似是看出了我心之所思,仍舊和言悅色的道:
“昔年昭君與匈奴和親,保得大漢六十年太平,如今突厥時常擾邊,陛下日夜難安,若非萬不得已,又怎舍得麗君去那邊塞苦寒之地?”
昭君出塞的典故我已聽過數遍,每每聽過,總是無限唏噓,對這個女子既是欽慕,更是憐惜,絕世芳華消磨在苦寒的邊塞,最終在幽怨淒冷中絕望的死去,難道麗君也要有這樣的命運嗎?想起昭君的身世,我心中一動,對皇後言道:
“皇後娘娘既然提到昭君,纖兒有句話更是不得不說,昭君並非真正的公主,隻是入選進宮的良家子,我朝何不效仿?選出幾位貌美的宮女,送去突厥豈不是兩全之事?何必非要麗君去呢?”
我以為皇後至少會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哪知她歎了口氣,言道:
“本宮何嚐不想如此,隻是那突厥人並不是好糊弄的,今日在朝堂之上已然大放厥詞,必得取一真正的公主回去,否則邊患難消。如今我朝大軍都集中在南方,一時無暇顧及北邊的禍亂,唯有和親之計才能保得太平。”
我心中不悅,我自然知道此刻大軍都集結在南方滅陳朝餘孽,隻是南陳又何時得罪了大隋?擴張疆土真的就那麽重要麽?滿口的為國為民,難道真就沒有私心在作怪麽?
“皇後娘娘的這番話,纖兒在南梁皇宮裏僅三天便已聽了數遍,已然牢記在心了。纖兒有些不舒服,請準許先行回宮。”我簡單施了一禮,皇後微微點了點頭,她看我的眼神有些詫異,畢竟這些日子已來,我在她跟前,一直是柔馴乖巧的。
退至門外,我看到司禮婆婆正守在門口,許是來接我回宮的,我喚了她一聲,把手伸出去給她扶,卻發現她的手抖得厲害,剛走一步,我又瞥見她的腿也在發抖,不禁詫異。
“婆婆生病了麽?”
婆婆沒有答言,拖了我快步離開永安宮,剛回到望悠閣,婆婆就如虛脫了一般,癱軟在地。
“公主,您太冒失了,怎麽可以那樣對皇後說話?剛才老奴的心可都懸在嗓子眼了。皇後殿下曆來規矩嚴苛,怎容得你頂撞?怕是以後再也不會寵愛您了。”
我不以為然的笑笑,或許是年少氣傲,心性高,明明心裏異常渴望被疼愛,嗬護,卻偏又裝作不在乎,多年之後,我憶起這件事,還覺得心有餘悸,若果真如婆婆所說,皇後不再愛護我,那我在宮中,也許真的沒有立足之地了。
但皇後並沒有怪罪我半分,仍舊對我疼愛有加,而且在之後幾年發生了許多事之後,她仍然袒護著我,可見她對我的寵愛已經達到了勝似親生的地步,這份恩情,我是會銘記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