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離鄉
大紅的鳳冠霞帔更加襯托出我傾世的容顏,滿頭沉重且繁複的珠寶首飾彰顯著我身為皇家女兒的尊貴,震天齊響的嗩呐,一遍一遍提醒著我,今日,便是梁國的四公主——語纖公主出嫁的日子。
至於為什麽用“出嫁”,而不是公主嫁人慣常用的“下嫁”一詞,是因為我要嫁的,不是本國的王公貴族,更不是尋常百姓,而是另一國,亦是當今天下最強悍的國度——大隋的二皇子楊廣。
這是那個我應該稱之為父皇的人為我安排的離別儀式,十六人抬的大紅轎輦,數百名身著華麗宮裝的宮娥彩女,滿大街心懷好奇,想一睹芳容的百姓,而我,卻是木然的聽著道路兩側百姓的跪地呐喊,以及禦林軍阻止百姓向前的喝斥,隻覺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
蕭語纖這個名字是三天前我才得到的,而我之前的名字——蕭美兒,以後將永遠塵封在我的記憶裏。
從我記事起,我的爹爹和娘親就對我這個獨生女格外寵溺,養成了我任性調皮的性格,家中的仆婦雜役,無不懼我三分。五歲後,爹爹給我請了個先生來管束我,結果我字沒識得幾個,卻氣走了好幾位先生。
我在家中稱霸的時候從沒有想過,這樣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爹爹得了重症不治而死,娘親傷心過度也離我而去,很快,一個原本幸福的家隻剩下一個孤零零的我。
娘親臨終之前把我托付給了一個遠房的舅舅,舅舅家一貧如洗,還有一幫比我還小的弟弟妹妹要照顧,我的苦難生活正式開始。
每天清晨,我要下田割草喂牲口,以便換取一些家用;回家後,來不及吃早飯,就要先哄著弟弟妹妹起床;舅母的身體不好,家中所有人的衣物都是由我來洗。眼看著別的同齡孩子都歡歡喜喜進了學堂,而我隻能背著小弟弟下河洗衣。
苦難令我再也沒有任性調皮的資格,我隻有任勞任怨,有淚往肚子裏流,才九歲的我已飽嚐了人世的艱辛,我的世界再也沒有歡聲笑語。
記得有一天,家裏又揭不開鍋了,我隻能把口糧省給弟弟妹妹吃,而我自己,隻有蹲在大門外嘴對著太陽吸氣,娘親在的時候,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有一條蛇,每天不吃任何東西,隻要在早上的時候對著太陽吸氣,把陽光吸進肚子,就能吃飽,最後,這條蛇長大了,有一天,它騰空而起,就變成了天上的龍。
我不想變成天上的龍,我隻想吃飽肚子。
“美兒,你在幹什麽?”鄰居家的狗兒背著一個盛草的筐子,來到我的麵前。
狗兒是我來到舅舅家之後唯一的玩伴,每次我都是和他一起下田,一起回家,他教我學會了編筐,還經常捉知了烤熟了給我開葷。
“我在吸陽光,這樣就能吃飽了,娘親說蛇吸了陽光可以變成龍,我想我吸了之後,一定會變成天上的仙女的。”我閉著眼睛,嘴巴張得大大。
忽然,鼻間有一股香甜的氣息,我本來把肚子哄得不叫了,聞到香味之後,肚子又咕嚕嚕叫了起來。睜眼一看,是幾隻棗子大小的桃子,狗兒把桃子擦得幹幹淨淨,遞給我說:
“美兒,這些桃子給你吃,我在山上采到的。”
陽光終究不如食物實在,我三下五除二的把桃子吃完,感覺肚子舒服多了。我吃完桃子,還不忘向狗兒感恩:
“狗兒哥哥,如果有一天美兒變成了仙女,一定不會忘記你的。”
狗兒嘿嘿笑著撓了撓亂草堆般的頭,說:“美兒,你一定會變成仙女的。”
四天前,村裏忽然來了一群人,他們騎著我從來沒見過的高頭大馬,踩壞了村裏的莊稼,還踩死了幾隻逃得慢的小雞,直奔舅舅家裏,並吆喝著要舅舅把公主交出來。
我聽娘親說過,公主就是天上的仙女,可是舅舅家怎麽會有仙女呢?弟弟被嚇哭了,我忙去哄,所以我不知道舅舅和那些人說了什麽,我隻知道最後舅舅高興的把我拉到那幫人的麵前,並讓我跟他們走。
舅母也激動的說:“丫頭,你終於有了出頭之日了。”
我躲在舅母的身後,死活不肯跟他們走,他們的馬太高了,馬蹄也太重了,我想如果我過去的話,一定會被踩死的。
但是他們是大人,說的永遠是對的,我始終是躲不過去的,他們帶來了一頂小轎,這是我第一次坐轎子,我掀開轎簾,趴在上麵往外看,舅舅手裏捧著一個錦袋,樂嗬嗬的笑著,舅母望著小轎,滿眼都是淚水,弟弟妹妹拚命向前跑,也想坐轎子,可是被舅母拉著,跑不動。
經過狗兒家門口,我看到狗兒愣愣的看著被舅母梳洗一新的我,仿佛不認識我了一般,我瞪了他一眼,大喊:“狗兒哥哥!”
狗兒嚇得趕快跑進了家,躲在門後,卻從門縫裏露出兩隻眼睛來。
我在小轎裏坐了很久很久,以至於我都睡著了。後來,我就做了一個夢,我來到一座很大很漂亮的房子裏,比我爹爹在世時的家裏還要美上一千倍,裏麵有很多穿著漂亮衣服的仙女,她們統統都向我施禮,我被她們帶去沐浴,我想沐浴的地方就是娘親常說的瑤池了,裏麵仙氣蒸騰,香氣四溢,然後我又被換上我從沒見過的漂亮衣服。
銅鏡裏,有個膚如凝脂麵如玉,睫毛如簾眸如波的小仙女,由於剛剛沐浴,臉蛋微微泛著紅暈。這真的是我嗎?真希望這個美夢永遠不要醒,如果能讓狗兒哥哥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他一定會嚇傻的。想到這裏,我嗬嗬的笑了起來。
剛剛梳洗完畢,麵前又擺上了一桌我從未見過的美味,光那香味就足夠我的口水流一地了,我雖然饑腸轆轆,但我卻不敢碰,我怕像以前做夢一樣,隻要一吃東西,夢就會醒。
“請公主用膳!”幾名仙女輪著番的把香噴噴的東西送到我的麵前,我強忍著口水可憐巴巴的看著,最後實在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捏起一小塊糕點,嚐試著放入嘴中,心中默默念叨著:千萬不要醒來,不要醒來。
糕點鬆軟香酥,入口即融,那種香甜的感覺是那麽的真實,一點都不像做夢,一塊糕點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再也顧不得是不是做夢了,大口大口的吃起來,全是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美食。
不知道是我餓極了,還是食物太香了,很快,經過我的風卷殘雲,桌子上已是狼藉一片,等我抹著嘴巴抬頭看時,幾位仙女姐姐已是笑得彎下了腰。
我也嗬嗬的衝她們傻笑,起身時,發現自己的肚子吃脹了,這是一種久違了的吃撐的感覺,我很滿意的對仙女姐姐說:
“謝謝你們沒讓我在吃飯前醒來。”
我話音剛落,就聽到有人操著鴨子嗓喊道:
“皇後殿下駕到!”
周圍的仙女們都跪了下去,我傻傻的看著一幫人走了進來,很快,我便被正中一位美貌的女子吸引,她眉目如畫,皮膚白皙,雲髻高聳,玉簪生輝,身上的衣物更是華麗無比,這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比娘親還要美。
“孩子,我的孩子,娘對不起你。”正當我仰著小臉看得癡呆時,女子幾步上前,一把把我樓在懷裏,她的懷抱裏有一種久違的溫暖,記得娘親臨終前,也是用這樣溫暖的懷抱把我緊緊摟住。
女子忽爾把我鬆開,滿含淚花的眼睛仔細的打量著我,我不知道麵前這個美麗的女子是誰,但無端的我很喜歡她,伸出手,幫她拭去眼角的一滴淚,嗬嗬笑道:
“你真美,和我娘親一樣。”
在京城轉了一圈,接受百姓的朝賀祝福之後,我又回到了初來時住的宮殿——凝語宮。三天的時間,足夠讓我了解了我目前的處境,原來我並不是爹爹和娘親生的,我真正的身份是梁國的四公主,確切的說,是個一生下來便被遺棄的公主。
而我被遺棄的原因僅僅是因為生不逢時,民間有個傳說,生於二月的女兒,克父克母,不吉。
而現在重新接我入宮,目的隻有一個——和親。我不知道和親是什麽意思,但在司禮婆婆的教導下,我明白了和親是曆代公主須盡的責任,我不明白為什麽我這個不吉的女兒會被選作和親的對象,依稀聽宮人們說起,是因為語紓,語繞,語紜三位皇姐與即將合親的皇子八字不合,而我剛好與之相合。
麵無表情的經過凝語宮的前廳,三天前的情景曆曆在目,那個自稱是我父皇的人,高高的坐在主廳的位置,親自宣布了封我為語纖公主的聖旨,而母後則欣喜的拉著我的手,說道:
“纖兒,還不快向父皇謝恩。”
我愣愣的搖頭,這一切來得太快,我還沒有從夢中醒來。
後來,我就睡在了這張豪華得近乎奢侈的大床上,如此舒服的錦被是我想都沒想過的,以至於我沉沉的睡了很久,直到天大亮我才醒來。
三天了,在皇宮生活了三天的我,已經不再對周圍的事物好奇,我心中隻想著一件事,我什麽時候才能回去呢?狗兒答應給我編的花籃還沒給我呢。
今夜,母後的宮裏擺宴,來了許多人,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濟濟一堂,我被安排在與父皇母後同坐主位,雖然與規矩不合,但今天是為我擺的送親宴,我是今晚的主角。
但顯然,很多人沒有把我當作今晚的主角,他們談笑風聲,他們奏樂起舞,而我,什麽都不會,甚至話題也插不上一個,明明坐在主位,卻像置身偏僻的角落。
直到母後寵溺的撫著我的頭,微微歎道:
“轉眼間,我這最小的纖兒也長大了。”這時,眾人的目光才聚集到我的身上。
然後便是皇姐們與賓朋向我說些客套的話,但是再美的言辭,對我來說,也隻是一種疏離的客氣,盡管與皇姐們骨血相連,但各自生活的差異還是令我們形若路人。
無趣的晚宴上,唯一吸引我的便是那美酒美食,整個宴席我一句話沒說,隻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快朵頤,我邊吃邊想,狗兒一定沒吃過這樣的美味,等我回去的時候,一定要帶好多好多吃的回去,讓狗兒也開開眼界,我想他一定會嚇得傻傻的,然後流著口水對我說:美兒,你真的變成仙女了?
我抬頭抹嘴角的殘跡時,瞥見了父皇一臉的不悅,從我進宮來,就沒見他笑過,盡管他對我客氣有加,但我還是能從他的眼角裏看到絲絲的厭惡,當然,這也不能怪他,誰讓我是個克父克母的孩子呢?自然不能與其它姐妹相比。
夜裏的風有些涼,母後命人給我加了件披風,溫和的說:
“可憐的纖兒,明日你就要起程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兒一麵。”說著說著,她又流下淚來。
“咳,咳,”父皇用咳嗽聲製止母後的哭泣,嚴肅的說道“纖兒,身為公主,你自當擔起公主的責任,到了大隋之後,一定要謹遵禮節,適當的時機,要記得多與大隋的皇帝皇後提提我們梁國的好處。”
我知道這就是他接回我的目的,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八字與隋國的皇子相合,恐怕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世吧,我不得不承認,我對眼前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是懷著一絲恨意的。
我沒有理會父皇的訓誡,我想我是有資格冷落他的。
“母後,那我還能不能回舅舅家?”我問母後。
“嘻嘻,那種窮鄉僻野,有什麽好去的。”沒等到母後回答,皇姐語紓便掩嘴笑道,她的語氣裏對我的身世充滿了嘲諷。
是的,皇宮與鄉間確實如同天上地下,但並不等於鄉間就沒有比得過皇宮的地方,比如那裏有我最好的玩伴狗兒,他是那麽的淳樸善良。
我朝語紓投去憤怒的一眼,轉而語氣堅決的說:
“我要見狗兒,否則明天我就不起程!”說完,我轉身回宮,把頭上沉重的珠翠甩了一地,任憑誰勸解都沒有用。
我知道他們一定會滿足我的要求,因為他們對我的虧欠,更因為他們需要我來鞏固梁國的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