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楚舊事·第二十五章
那天晚上的月光如霜,灑落在地上,至少使木絲言的黑夜不再如她內心一般漆黑一片。
她一邊哭,一邊走天寒地凍的夜裏,直至她發現身後,有一盞溫暖的明燈,在不遠處在為她照路。
她停下了腳步回頭望,看到提著燈火,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時見燊。
時見燊神色愧疚,發覺木絲言在望著他,便提著燈火,低著頭走近了些。
木絲言吸了吸發紅的鼻子,而後長歎了一口氣,開口問道:“你要一直跟著我多久,才肯開口喊我回頭?”
時見燊頷首凝眉道:“我內心對你有愧,不知要如何麵對你。”
“所以,你就這樣打算一直跟著我走下去?”木絲言道。
時見燊搖了搖頭,道“我是想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時見燊帶著木絲言走去一處人跡罕至的荒林之中,樹上的葉已經落光,光禿禿的看起來甚是蕭瑟。
木絲言望著不遠處有盈盈火光,像佇立在黑夜之中的幽冥。火光之中,立著一個身穿貂毛圍領玄色大氅的男子。
待木絲言跟著時見燊走近了,才看清,這男子正是小姑姑的良人,木絲言的姑丈。
他身材修長,膚白賽雪,眉宇間盡是雅正溫婉,好似冬日裏的豔陽。
他見木絲言來了,將手中最後一疊紙錢投入火中。
木絲言的目光穿過火光望去,見火堆後麵是幾座青塚,可墓碑上皆是無字。
“她買通了宮內收殮的小吏,將太仆和木二的屍身偷運了出來,同你父親和母親的屍身一同安置在華容郡的此處荒野,為避人耳目,所以石碑上並沒有刻字。”姑丈開口說道。
除了死於火中的華容郡主和父親,被誅三族的罪臣屍身,要麽被處以醢刑丟去楚王的百獸園,要麽焚火後被挫骨揚灰。
小姑姑頂著忤逆楚王的風險,竟將阿翁和木二哥的屍身從楚王的眼皮下偷了出來,將他們安置在此處,不再魂魄無歸。
“孋家如今不願容她去祖地,我便將她暫放與此,這地方雖是荒涼,至少有家人陪著她,可使她不是那麽寂寞,待我百年後,我再來與她合於一墳。”
木絲言瞧見身前的石碑,是一座新塚,聽姑丈的話,這新塚裏埋著的便是小姑姑的屍身。
木絲言心中忽生刺痛,她跪於地上,朝著石碑拜了三首。
而後起身,又分別去各個石碑前麵叩拜。
待她叩拜之後,走回到姑丈身前,他從袖袋之中拿出一支木匣遞給木絲言,木絲言才要伸手去接,卻見姑丈忽然眼睛一紅,將木匣收回半分。
木絲言詫異地望著他,卻聽他聲色黯啞地道:“這是你小姑姑留給你的,可我本不想給你,畢竟不是因為你,她也不會離我而去。”
木絲言眸子暗了下來,她滾著喉嚨裏的酸楚,拚命吞咽著委屈。
可她受了多少委屈,隻有她自己清楚,在外人看來,卻都是她活該,她咎由自取。
姑丈見她眸子發紅,終是長歎一口氣,麵前氤氳的霧氣使他的臉色更加柔和:“可她豁出自己的命也要保護你,我知她,懂她,自然也不能讓她此次的犧牲化為泡影。”
“你以後,再也不要回來,不管是去哪裏,離開楚國。永遠不要再踏入楚國一步。”
姑丈說完後,便將手中的木匣放在木絲言的手上,轉過身繼續凝望著小姑姑的石碑,眼神繾綣而纏綿。
木絲言聽到他輕輕地喚著“卿卿。”
因怕木絲言突然不見,會驚動白家兩個兄弟,並派人前來抓她回繡衣閣。
時見燊提早準備了馬車在此處候著,見時嫻把她平安帶了來,先行帶著她去見了孋少典後,拉著她坐入了馬車之中。
留給他們逃跑的時間並不多,馬車是往郡城關去的,夜不停蹄地奔走,一兩日就能抵達郡城關了。
如今,隻有離開楚國,木絲言才能獲得短暫的安寧。
於馬車上困坐時,木絲言緊緊地抱著木心留給她的木匣。時見燊見此,便告知她,木心之所以能詳細知曉刺殺當日所發生的一切,是因為當時她就在洞庭。
那時恰逢她祭祀木家荒墳結束,在回東楚的路上。她目睹了木絲言為了救木小三,調換衣裳的全程。木心那時便知道,木絲言是要犧牲自己,去救小三哥。可她也清楚,若是木絲言被捉住,楚王一定不會再放過她。
於是,木心拿了木三哥的劍,並在回到東楚後,同姑丈和時見燊打探刺殺那日的情形。
這也是為何,小姑姑能如此清晰地知曉,在刺殺半路,忽而衝出個紅衣女子為楚王擋劍,並保住了楚王性命這一事情。
不僅是如此,小姑姑在決定犧牲自己救木絲言時,她已經為所有人想好了退路。
為避免禍及到姑丈和孋修,她灌醉了姑丈,學著他的筆跡寫了休書,並偷了他的印信印於休書上。
當然,這份休書也已經奉於孋家宗祠,宣告著木家同孋家的姻親關係解除。
孋家的族老暗自地鬆了一口氣,慶幸可算是和罪臣木家沒有一點姻親關係了。想來以後就算是木家再有人犯了事,孋家也不會擔憂被受牽連,誅三族的事情了。
孋家的目的達到了,小姑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即使是她擔下了刺殺君王的罪名,那麽死的隻是她一人,不會傷害到姑丈和孋修半分。
木家已沒了三族,便隻剩下小姑姑孤獨地慷慨赴死。
木絲言從懷中拿出了木匣,緩緩地將它打了開。
借著馬車之中微弱的燈火,木絲言瞧見木匣之中,裝著一串白玉棠梨花的瓔珞和一紙帛書。
木絲言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張帛紙,緩緩地打了開。
她看到小姑姑雋秀的筆跡,熟悉且溫暖有力。
阿言:
也許你在讀這張帛紙的時候,我已經同你的阿翁,華容郡主,和我的兄長相聚於忘川河岸了。
也許,你同我一樣,每夜夢回都會看到木家的那場大火,甚至悔不當初應當同自己的家人站在一起,無論生死。
可自姣姣辭世,靈筠平安地來到這個世上後,我才逐漸明白,其實生或者死,對於我們來說隻是一種方式和形態,重要的是你在這兩種方式之間,做了什麽選擇。
而在我選擇選擇死亡時,也逐漸明白華容郡主當日將你們送出東楚後,一把火燒了木家,並義無反顧投身於火中的選擇了。
她也同我一樣,選擇以身死的方式,使楚王相信,木家這棵大樹轟然倒塌,所有人都死在了那場火中。
而我要讓楚王相信的是,刺殺的人就是我,如今木家懷恨在心的,隻有這唯一一個還活在世上的我。
華容郡主的選擇,並非是要你們苟且偷生,或是舍命複仇。
我的選擇,亦是如此。
我們所願,不過是希望你們好好地活下去,放下仇恨,離開這是非之地。隱居山林也好,他國為士也罷。重要的是今後你們要好好活著,能繼續不顧世俗地去追尋你們所熱愛的一切。
我們會以另一種方式和形態存活在你們身旁,看著你們的兒孫滿堂,承歡膝下。
看到那些與你們相像的木家的後代,和年輕時的你們一樣,溫柔有禮,善良勇敢。
我想那時候的我們一定會無比欣慰,慶幸,看著如你們少時一般粉妝玉砌孩子們澄澈的眼,明亮的笑,感歎著,欣喜著,不悔當初選擇讓你們繼續活在這世上,真是太好了。
阿言,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你一定不難理解我的選擇,也或許,當你從靈筠的臉上看到你木二哥的影子,便能與我,與華容郡主產生共鳴。
阿言,攻城之器的圖紙最後是否落在那些人的手中,對你來說並不重要。
因為這並不是最壞的結果,亦不是最終的結局。
你要知道,即是你成就了它們,便也能毀了它們。
我的小阿言,你是個聰明的姑娘,你必定能明白我之意。
對於我的死,莫要在內疚,若你念我,便在棠梨花落,你於樹下拾花做酒之時,為我埋上一樽,等來年春日句芒之時,再來此樹下與我共飲。
這世上的恩怨和情仇,不過是一盞棠梨酒,我會化作紛紛落下的枯葉,與你共飲一杯後,便能來日再見。
也望你那時,一顆真心,終不再被他人所辜負。
也許木絲言從來都不懂小姑姑,一個溫雅良善的女人,麵對生死,也能如此灑脫。
她的淚幾次將帛紙上的自己暈了開,她小心翼翼地將淚痕擦幹,將帛紙疊好,放在胸口處,而後,又將木匣子裏的白玉棠梨瓔珞戴在脖子上。
時見燊見她哭的傷心,便靠著她坐近了,緩緩地將她收攏在自己的胸膛上,輕輕地順著她的背後,做以安撫。
“待出了華容郡後,你下馬車去,回你該回的地方去吧。”木絲言哭過後,擦幹了眼淚,從時見燊的胸膛前坐直了身子道。
其實不難猜出,時嫻為何會大發善心告知時見燊,她會將木絲言帶至華容此處,讓他備車做以等待。
這一切並非是時嫻的良心發現,也並非是她想要成全時見燊與木絲言之間的感情。
她不過是為了讓木絲言能盡快地離開楚國,離開白堯。
也許她更希望,時見燊能帶著木絲言私奔,再也不踏入楚國半步。
可時嫻並未考慮過時見燊和吳橋時家在東楚的處境。
時見燊如今已非吳橋的公學掌司,而是楚國的大司農,掌管整個楚國的農事,且更被楚王看重。
如若他不顧一切同木絲言私奔了,那麽吳橋的時家,就是下一個木家,就連時嫻也逃不掉。
所以,她一定不會讓時見燊和她一同離開。
“何為我該回的地方,是凶險的東楚,還是沒有你的吳橋?”溫文爾雅的時見燊就連質問,也不帶任何怒意。
便是這不帶任何怒意的質問,卻使木絲言更加茫然無措。
她有些舍不得讓眼前這個心思淳厚的男人再回到東楚去,在那狡詐又詭譎的豺狼窩裏過活。
“阿言,你帶我走吧,我們一同離開楚國,我會耕田養魚,絕不會餓到你。”時見燊拉著木絲言的手懇求。
木絲言莞爾一笑,他說的話,倒是和曾經她對雅光說的話相差無幾。
也許是和他相處久了,木絲言的身上也沾染了淳厚溫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