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楚舊事·第十五章
她挖空了桌案中央的部分,用榫卯固定了一個沙盤在上麵,鋪上了細細的沙子,便能用樹枝或是木棍在上麵習字。重要的是,沙子是可以流動的,便於重複書寫,且趣味性濃厚,更深受那些總角小童們的歡喜。
早前,對於木絲言這匪夷所思的喜好,使時見燊有些難以理解。他想到了時嫻的囑托,出於好心地尋思著,找些事來給木絲言分心,省得這個沒了家的姑娘總在平日裏亂想。
於是,時見燊便想起了縣公學堂之中的那些破舊的桌案。他想著若是請來工匠修葺,必定是要花一大筆錢,索性就當做是完成了時嫻的囑托,也能為公學省下一筆錢。
這是時見燊最初的想法,可當他看到木絲言那驚人的創造力時,卻覺著再不能大才小用了。
木絲言被時見燊和教農事的斌老伯,帶去水田做實地考察的時候,木絲言發現所謂的農忙,果真是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耕種的。
雖然有些耕種的步驟可依靠牲畜或是一些農耕用具,可大多數農耕用具都比較單一,操作起來也不是很省時省力。
於是,她便在斌老伯和時見燊的指導下,重新拿起了木刻工具,將榫卯和齒輪的機關用到農具上去。
這小半年,她與時見燊成雙地進出縣公學,時嫻和姨母二人看在眼中,喜在眉梢,時嫻還時不時地打趣木絲言,說她就要成為縣伊的兒媳。
每到這時,木絲言總是傻笑著,說時見燊有多麽好,自己不善詩書,配不上他。
而每次,時見燊的臉上都會出現可疑的紅暈,卻眼神溫柔地看向木絲言。
他的溫和恭順像極了大哥哥,總讓木絲言沉入其中,並開始動搖。
她想若是嫁給他,在這吳橋縣裏平安喜樂地過完這一生,倒也是賺到了。
於第二年春耕,木絲言所造的新農具在吳橋縣的耕田中試煉成功。由榫卯和齒輪連接了舊時的耒,兩側分別由兩隻耕牛帶動向前。
隻要齒輪開始轉動,就會帶動榫卯的開合自動向前,耕牛也不會費力太多。
中間的齒輪會在耒過後,將種子或苗插入土中,隻要確保耕牛不後退,一兩個時辰,便可以完成三畝左右的耕田。
由於木絲言的農耕新具使吳橋縣的國人省了不少人力,得了閑時,也便去縣公學聽農桑課業來。
於是,斌老伯便將稻田養魚農課傳授了出去。
這也是時見燊創立縣公學的主要目的。
稻田養魚,即可獲得肥碩的魚類,又可利用魚吃掉稻田之中的害蟲和雜草,魚在排泄糞肥,翻動泥土,更促進肥料分解,為稻穀生長創造良好的條件。
斌老伯本是在雲夢耕種的農戶,時見燊幾次過路他家耕田,見周遭的農田,隻有他一人的稻田生的最為濃密茁壯。
時見燊本著好奇之心,提了兩壺老酒去斌老伯家做客,一來二去也便和斌老伯成了忘年交。
得知了斌老伯稻田養魚的方法後,時見燊帶著斌老伯回到吳橋,勸課農桑,教化授民。
木絲言覺著時見燊的德行堪比楚國大司農,因而不惑他正值年少有為,為何不去東楚謀個一官半職,偏生呆在吳橋。
縣公學放課後,她同時見燊走在回家的路上,兩人相聊時,木絲言開口問了他。
時見燊側過頭看著她,溫雅地笑道:“早前是想過要去東楚,是因為想要見一人,現在留在吳橋,是因為想要常見一人。”
木絲言又不經腦子地問了一句,這個人是誰,話才說出口,便後悔了起來。
因為,她已是想明白了,時見燊想見的人是誰。
木絲言的幼時調皮的很,華容郡主三天不打她,她便上房揭瓦。
早年逐除過後,姨母帶著時嫻和時見燊來木家探親。那時的時嫻都嫌木絲言調皮,不願和她一起玩耍。
唯有時見燊,被她用彈弓誤傷了,卻沒說任何責罵她的話,不但接住了從樹上墜落的她,還體貼地問她有沒有摔傷。
打那時起,木絲言就對和善的時見燊很是喜歡。
在木絲言犯錯,華容郡主用柳條抽她時,她大言不慚地說要離家出走,去吳橋找見燊哥哥去。
華容郡主聽聞後,覺著有趣,便在和姨母閑聊時,將此事說了起來。
待華容郡主帶著木絲言回吳橋時,姨母便用此事來逗弄她,說她這般喜歡見燊哥哥,將來不如就做見燊哥哥的妻子好了。
那時的木絲言並不知,妻子這兩個字代表著什麽,遂想日日同時見燊在一起,沒有人管束她,也沒人揍她,當真是逍遙快活。
於是,木絲言毫無顧慮地點了點頭,大聲地道,她要做見燊哥哥的妻子,她要留在吳橋。
後來,木絲言長大了,被襄王賜婚與白家,這段良緣便再也沒人提起過。
“阿言,你小時候,可是答應我,要做我妻子的,怎麽轉眼就忘了嗎?”時見燊停下腳步,站在她麵前。
木絲言臉龐滾燙,細聲地嘟囔著:“那隻是幼時的我不懂事,說的玩笑話而已。”
“阿言,可是我當真,我當真了。”時見燊的目光灼熱,終將木絲言的心如止水,再點起陣陣波瀾。
“可是,我……”木絲言垂下眸子,惶恐不安。
木家已經沒了,她現在也不過是苟且偷生,哪還有力氣與人承諾,信誓旦旦,相守一生?
“我知道木家發生了什麽,也知道木家為何會遭此劫難,這也是我為何課業未結,便跑回了吳橋,我想著你會回來,那我和你就一同藏在這吳橋,不再求功與名,平安地攜手一生。”時見燊打斷了木絲言的話,並輕柔地將她抱在懷裏。
他的懷中既寧靜又安定,使她的漂泊無定,重新有了依靠。
她沒有推開他,反而將這份安定,緊緊地抱住了。
“阿婆,那不是時師尊麽,他們在做什麽?”遠處剛剛下田歸來的邴阿婆帶著小曾孫往這邊走來時,小曾孫看到了相擁的二人問起了話。
邴阿婆笑了笑,俯下身將小曾孫抱在懷中。
“那是時師尊在和喜歡的人說悄悄話呢。”邴阿婆笑道。
“說什麽悄悄話,為什麽要說悄悄話?”小曾孫問道。
“因為這話,隻能講給喜歡的人聽啊,就像你把好吃的糖偷偷地塞給你最喜歡的鄰居小阿洋一般。”邴阿婆抱著小曾孫路過二人身邊時說道。
木絲言臉色發臊,想要離開時見燊的懷抱。
哪知,時見燊將她抱得更緊,在她耳邊輕輕地道:“阿言,嫁給我,做我的妻子好嗎?”
木絲言眼含熱淚點了點頭,但願她今後不再孤苦漂泊。
二人的婚期被姨母和姨丈定在逐除當日,因木絲言的身份需要隱藏,所以隻說木絲言是時見燊雲夢城公學同窗的家中小妹。
大婚所用紅妝都是姨母都幫她張羅著置辦齊全的,雖沒東楚那般奢華,但對木絲言來說已足夠。
成婚前一月,木絲言和時見燊在林中幫助時嫻挖草藥雪翁時,騎馬而來的阿月突然出現在二人麵前。
時見燊起先嚇了一跳,急忙將木絲言護在了身後。
在得知阿月是木絲言的好友,才鬆懈了下來,踱步去了一旁,讓她們二人相談。
楚蔡兩國締結紅葉之好的送嫁隊伍在十日前於東楚城出發,而今正行至郡城關前稍作休整,她前來尋木絲言,便是要接她去郡城,與雅光公主再見上一麵。
若是這一麵再見不到,怕是以後再想見麵,更是難上加難了。
時見燊得知此事之後,並沒過多盤問,他提醒木絲言路上注意安危,盡快啟程,好早去早回。
華容離郡城關並不遠,過了郡城關就是蔡國,雅光公主此去,最放心不下的還是木絲言,所以在踏入蔡國地界之前,定要與她見上一麵。
木絲言亦是心急火燎地同阿月隨即啟程,往郡城關策馬飛奔。
二人於路上驛站稍作休息時,阿月問起木絲言的近況可否安好,木絲言回以淡淡微笑,說著自己很好,馬上要和時見燊成親了,卻對那一年險些死在雪中之事隻字不提。
“開瑾門一事並沒有將你引出來,楚王尋遍了整個東楚也都沒有你的蹤跡,心急如焚時,便想到你同公主的情誼匪淺,派了白素日日跟著雅光公主,妄想能從雅光公主的行蹤裏得到你的蛛絲馬跡。”阿月對她講起了她離開東楚後的事情。
雅光公主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所以寧願和木絲言暫斷了聯係,使白素找不到任何突破口。楚王也曾派人前去吳橋縣伊的府上暗探過幾次,可那時的木絲言還沒有被時嫻救回家中,而是在外麵的天地之中浪蕩,巧合地錯開了楚王派來追查的人。
由此,對於東楚來說,木絲言就仿若人間蒸發,不見蹤影。
楚與蔡國的交界處,有一座自夏伊始就易守難攻的郡城關。郡城關位於高出,周圍的地勢卻平坦廣闊,不利於楚國與其在正麵戰場交鋒。更不能同對待薑國伏水之戰,在伏山隱蔽的山林中設埋,引敵內入,用柘木熊首弓一掃而過,一招致勝。
郡城關的四周,並沒有如同薑國都城附近,有深山密林來遮擋藏身。
更何況蔡國的郡城關並不像是薑國都城那般脆弱不堪,這也是為何楚王一直想要得到木絲言的攻山圖紙,製作成攻城器來破郡城關的城牆。
郡城關位居高處,若是強攻隻得損兵折將,強行去用人牆衝開城門,這種自傷八百,損敵一千的打法,內耗過多,且用在蔡國這樣卑不足道的小國,明顯不是明智之舉。
如若掌有了攻城器,先行將郡城關的城牆打開幾個缺口,即能使得對方陣腳大亂,我方士氣高漲,利於戰爭製勝。
可得不到攻山之器的圖紙,攻打蔡國的計劃就隻能暫時作罷。
但是,眼瞧著三年的喪期就快過去,蔡國和楚國之間的婚約,卻仍舊還在。
盡管楚王不願意讓自己的長姐嫁去蔡國,可君子一諾,絕無反悔。
這也是為何白素能在不斷侵犯雅光公主過後,卻得不到楚王嚴懲。
在楚王的盤算裏,若是雅光公主嫁給白素,對他來說大有裨益。
這其一,便是沒了雅光公主的蔡國,是楚國隨時可吞下的羔羊,隻要尋到了木絲言,得到了攻山之器的圖紙,便可打造攻城器,一舉進攻,毫無後顧之憂。
這其二便是,自古將軍配公主本就為一段佳話,一個楚王得力的安邦將軍,一個是與楚王自小感情篤意的王室長公主,這段姻緣若是促成了,楚王還能白得一個愛惜將才的賢名。
這其三便是,雅光公主留在東楚,並未遠嫁,隨時可與楚王相見,也免了二人的骨肉親情的相離之苦。
如若楚王的盤算放在三年前,倒還能有些希望,因年少之時,雅光公主對白素,是存有一些朦朧的情愫,但大都在這些年,被白素生性桀驁,活生生地消磨殆盡了。
兩個人曾經的相互角逐,木絲言是身處其中的,先不說白素從沒有體貼地謙讓過,便是利用雅光公主對他的心軟和深情騙到了柘木熊首弓,用於征戰之中,屠殺了薑國國人,還致使薑國公主慘死,導致叔懷對雅光公主徒生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