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萬裏隻攜孤劍去
孋靈筠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夜玘桃,直到媯翼捏著他的下顎,將他的臉麵掰回至眼前。
“羋炎的真實身份,除了你,羋蘇可否知道了?”媯翼問。
“這與陳侯有何關係?”孋靈筠掙脫開媯翼的鉗製,昂首直視她道。
“羋炎雖然是在息國出生,可以卻流淌著陳國與蔡國的血,她的生母桃花夫人再不濟,也是孤的親姐姐,所以羋炎也是孤的血親,若能回到陳國也為公主之身,早前在東楚常曦神殿時,孤看出來那楚國大公子羋蘇對她的意圖不軌,因是被身份困著,在人倫束縛之中,他自然不敢亂來,可若他知曉羋炎的真實身份,你認為他會讓羋炎好過嗎?”媯翼故意令自己看起來憂心忡忡,除卻緊鎖的眉頭,自她深邃的眼眸中還能瞧得出痛心與自責。
“陳侯莫要挑撥離間,大公子為人磊落,不愧不怍,絕不會對炎炎起什麽汙穢之意。”孋靈筠是羋蘇的擁護者,這是媯翼預料之外的。
她以為孋老丈已然超脫政事之外,也絕不會讓孋靈筠涉政。
可現在看來,卻非如此。
他們對楚公不報予期望,可對楚國,對羋蘇卻沒有。
“並非挑撥離間,隻是早前在楚國時,發覺孋家的勢力不容小覷,而二公子羋亥確實更受楚公歡心罷了。”
“說來也奇怪,你明明是孋家人,卻不支持孋姬所出的二公子,反而是支持大公子羋蘇?”媯翼道。
“長幼有序乃立國根本,況且大公子德行勝於二公子,這有何疑慮的?”孋靈筠不屑地道。
“德行與身份固然重要,可光有德行,並不足以支撐他走向國位,倘若那二公子的功績勝於他,也不是不可能替代他成為楚國的繼位者,況且這九州之上,立長不立賢的時候早就過去了。”媯翼一邊說話,一邊悄然觀察著孋靈筠的神態。
孋靈筠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道:“大公子的功績必會勝於二公子,這是不爭的事實。”
他胸有成竹地模樣,使媯翼心中的猜測逐漸塵埃落定。
“看來,守在餘陵城的,是羋蘇。”媯翼站起身,揮了揮手,夜玘桃即刻起身來,為媯翼整理戎裝。
孋靈筠想要起身,可卻被媯翼用桁上木棒壓住了上身。但凡他與媯翼對抗,用力起身時就會牽扯著臀上傷口,陣陣疼痛。
“陳侯要如何?”他觸碰不到媯翼,便抬起手扯住夜玘桃的衣角。
夜玘桃被他扯得一個趔趄,下意識伸手抱住了媯翼。
媯翼手臂還住夜玘桃的腰身,另一隻手抬起木棒擊打孋靈筠的手背,隨著他背上的力道消失,趁此空隙,他放開手,再度起身。
奈何他起身的動作,趕不上媯翼揮棒的迅速,待木棒直接戳在了他受傷的患處,孋靈筠不僅不再掙紮了,反而疼的涕泗橫流地求饒起來。
“陳侯想一想羋炎,若大公子不能趁此機會立功得權來護佑她,她便會被送去安陽,做周太子嬪嬙。”孋靈筠道。
“你也不想炎炎有如此遭遇,更何況那周太子曾是你的夫君,你也不能坐視不管,令炎炎罔顧人倫。”孋靈筠患處的力道緩緩鬆弛,他趁此機會緩緩地向一旁挪了挪,且拭去兩鬢汗水。
“翠縹大戰,若沒有她背刺孤的那一刀,她現在應是無憂無慮的陳國公主,不用擔驚受怕地被當個禮物送出去,也不會朝不保夕地活著。”媯翼將木棒放回桁木上,她轉身想要走,卻被滑下幾案的孋靈筠抱住了腿。
“炎炎那時還小,無法判斷是非曲直,更何況她那時的身份是楚國的翠縹郡主,她能怎麽辦,你說那樣柔弱的她,能怎麽辦?”孋靈筠將拯救羋炎的期望全部壓在了羋蘇身上,殊不知來日方長,羋蘇才是摧毀羋炎的人。
媯翼戲謔地笑了一聲,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所有一切都是羋炎自己選的,沒有人強迫她。”
孋靈筠被羋炎柔弱而純真的外表所欺騙,他不知道,是羋炎自己親手逼死了自己的母親媯薇,可是媯翼知道。
或許,碧兒的死,大概也與羋炎脫不了幹係。
“你並非是被迫離開翠縹郡,這也說明羋炎已經被送去東楚宮中,作為周太子的嬪嬙來教導,羋蘇為了爭奪權位而離開東楚,也說明一件事情。”
“靈玉夫人或者羋蘇在楚公心裏已然失了寵,需要立功來重獲楚公重視。”
“可是東楚蠢蠢欲動的勢力那麽多,出來爭奪功勞的,又豈會是羋蘇一個人?”
孋靈筠開始後悔,他本想著能用羋炎來阻止媯翼接下來的計劃,可方才與她說了那麽多話,不但全白費,還一字一句地助她推斷出了楚國近來發生的所有事情。
孋靈筠緊緊地攀著媯翼的腿,不自量力地想要拖住她。
一旁的夜玘桃見狀,緊皺雙眉,從懷中摸索一包銀針,手撚兩支,刺入孋靈筠的腰下二寸。
孋靈筠登時渾身癱軟,神色驚恐地看著夜玘桃。
“呦嗬,那遊醫肯傳授你針技了?”媯翼打趣道。
夜玘桃附身,將四肢無力的孋靈筠拖拽至孋老丈身旁。
“義父嫌我柔弱,說要教我一些可以保護自己的技能,我也是剛剛才接觸施針的技法,摸清穴位,方才還怕手法不行。”孋靈筠身形修長且勻稱,雖然看起來纖瘦,卻頗為堅實。夜玘桃在拖拽時,仍舊費了不少力氣,她半跪在地上歇了一會兒,才用布條捆縛住他的手腳。
“如此,孤便將這兩人交給你了,在孤回來之前,萬不能讓他們離開神殿,但凡他們還有口氣在,隨你如何處置。”媯翼說罷,轉身離去,並吩咐守衛將神殿圍住,除了夜玘桃與自己,任何人不得進出。
而後,她向緊挨著神殿的大帳走去。
媯翼悄無聲息地到來,令營帳裏才方要眯一會兒的百裏垣壹頗有哀怨。
她已經連續三夜未眠,眼下淤青已然變成了黛色。
媯翼見她雙眸中的血絲已布滿整雙眼瞳,隨即從腰間拿出一個錦囊,從中掏出幾棵幹癟的草藥,散入香爐之中。
清冷的香氣散漫帳內,百裏垣壹疲憊得到緩解,她理了理鬢邊碎發,從憑幾旁立直了身。
“孤會速戰速決,爭取在農忙時穩定陳國,也叫將軍好生睡個安穩覺。”媯翼噙著笑,道。
“安穩覺倒也不必,能眯上一二個時辰,臣也滿足。”百裏垣壹伸了個懶腰,道。
她抓起幾案上的水壺,淋濕帕子擦了一把臉,刺骨冷水令她清醒不少。
“是要起兵往餘陵了?”百裏垣壹問。
媯翼點了點頭,道:“不必所有,予孤幾個機靈的人便可,最重要的是守衛潼安城。”
百裏垣壹垂眸細細地將媯翼所說的話嚼了嚼,而後她起身著鎧甲,道:“小滿和守心跟著你,再派中軍一隊人馬隨你一同。”
媯翼道了一聲,好。
“我會令他們分散著離開,絕不叫城外那些虎視眈眈的眼線發覺,早前餘陵城外冬獵林地附近有一處隱蔽的木屋,便都在那處會麵如何?”百裏垣壹問道。
媯翼點了點頭,道:“孤會率先抵達,在醒目的地方畫上一隻羊首,知會他們留意。”
百裏垣壹回了一聲“諾”,便拿起長槍,向外走去。
“喂,”媯翼叫住她:“我雖無法確定前來攻城的主將,但楚國現下無人可用,無非白堯,羋亥二人,羋亥大好喜功,但凡你設幾個敗走的圈套,請他入甕便可,至於白堯,偏愛故步自封,你若凶猛起來,他大約不會強攻。”
“可若是來的主將不是這二人的其中任何一個,便要靠你自己來撐著。”
“至少撐到妘纓回來。”
百裏垣壹沒有回頭,可她心中的洶湧,早已淹沒山海。
她握了握長槍,最終一個字都沒有說,喉嚨泛起的痛癢,不禁令她咳喘了兩聲。
帳外守兵聞聲掀開了大帳幔帳,她終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餘陵冬獵的野林,算得上是媯翼的故地重遊。
她想起了尚付鳥,想到了那幾隻火紅的小狐狸,還想到曾送給伯憂的獐子。
百裏垣壹所說的那個隱蔽的木屋,便是媯翼曾與芊芊躲避風雪的那幢茅草屋。
隻不過屋頂的茅草都被吹飛,雜亂地墜落在四處。木屋落敗,隻剩下空架做以支撐。
媯翼牽馬入內,尋了塊燒黑的木棒,在屋外的木板上畫了一隻羊首。
約莫兩個時辰後,有馬蹄聲傳了來。
最先抵達的是小滿和守心,隨後是帶著約莫百餘人的老靳。
媯翼猜到百裏垣壹會小題大做,前來支援的兵將數量確實比她的預期要多上一倍。
她是去要搞偷襲,不是要去攻打餘陵城。
可媯翼轉眼一想,若要是按照事先的謀劃,燒了餘陵城裏的糧草,不僅有些浪費,有可能在將來率軍陣前,兵臨城下圍困餘陵時,再度發生如潼安城一般的慘狀。
她點兵十餘人跟隨,潛入餘陵城,餘下大部隊由守心的帶領,在城外隱蔽處等候,待城中釋三次赤焰,再攻入城來。
天色逐漸漆黑起來,夜空眼見深邃,餘陵城的守衛不如前幾日那般森嚴,尤其主將已經率領中堅精銳軍隊在戌時離開了餘陵城。
媯翼踩著城牆的缺角攀升而上,隨後綁好繩索扔下城去,使小滿和老靳一眾等人順利攀爬於城上。
一行人躲藏在城垛暗處,見有巡城兵衛臨近時,悄無聲息地擊殺,褪去銀甲後,再丟下城去。
如此往複,終於是湊齊了眾人的偽裝。
更換好楚國的銀甲後,媯翼令眾人分散在餘陵城裏,率先尋找楚國二公子羋亥,把握機會,將其挾持,得手後以赤焰為號,眾人見之,迅速向散發赤焰處支援。
起初,媯翼並不能確定留守餘陵的是羋亥還是白堯。
可當見到城中兵將巡守鬆散,花街處燈火旖旎,她便能肯定,留在餘陵守城的,是戀酒迷花的二公子羋亥。
老靳和小滿兩人一前一後地護在媯翼身旁,幸而今夜白堯和羋蘇都不在,羋亥無人管製,舉城陪著他放浪。
眾人皆沉醉在歡愉之中,也就無人在意他們這一行巡守兵衛的輕微異常。
路過近街的樓台高處,傳來清脆且悠揚的樂聲。媯翼停下腳步,向高處望。
那是一座高聳的樓閣,除卻婉轉的樂聲,還有摻雜羋亥放肆的笑聲。
樓台入口,向上蜿蜒的台階滿布羋亥的親兵,媯翼自可不憑台階登上去,可是小滿和老靳卻不行。
三人緩緩饒至避光的陰暗處時,媯翼低聲說道:“你們二人在附近巡守,若樓台下的守衛發覺樓閣異樣,盡可能地阻止他們跑上去救援。”
老靳和小滿點了點頭,一前一後地分散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