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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人間三度見河清

  商溫的大公子早前,被送往安陽充做質子,在梁國發生鬼羌九部侵亂時,也曾求請過歸國繼位。


  可那時,昭明太子覺著他還有用處,並未準許他歸國。


  所以,商德鄰奏疏出現在昭明太子桌案前時,那昭明太子又豈會不明白其真實目的?

  無論是挾新君以令梁國眾卿,還是可以讓他繼續享有無上權力的機會,商德鄰想要的,不過是在周王室支持下的名正言順。


  昭明太子並未將梁國大公子送往潼安,反而是將其送去了楚國,並借此回複商德鄰,若能憑幾之力挑釁陳國,使其出兵交戰,安陽便會賜予他一個名正言順的侯爵之位。


  若他不聽話,轉而投靠宋陳二國,那麽楚國便會成為扶持梁國新君的盟國。他從此不但再不能回到梁國,還會被楚國與大周一同以叛賊的名義,聲討於九州,永無寧日。


  商德鄰受到昭明太子的威逼利誘,早已失去了本心,而今的他,與亡命之徒並無兩樣,若拒絕昭明太子,他的下場,會比死在媯翼和妘纓手裏慘烈千百倍。


  “若我猜的沒錯,楚國早已同商德鄰暗中勾結,否則你以為靠著潼安城裏的那些個糧草,他們如何能撐到今日的?”妘纓將心中的猜測一點一點的說了出來。


  昭明太子清楚陳國現時的安穩如常隻是假象,接連戰亂與媯燎的蠹政致使陳國內中空虛,最最禁不起長戰,如同早前與楚國的潼安大戰一樣,長時間的戰亂,隻會激起民怨,從而慢慢地拖垮陳國命脈。


  所以,他便利用送上門的商德鄰來拖垮陳國,就像當初楚國攻入潼安那般。


  他要眼睜睜地看著媯翼,再一次失去陳國,再一次湮滅在戰亂中。


  如若那商德鄰拖不跨,便由楚國繼續,楚國若拖不垮,便由昭明太子繼續。


  原本敵對的二國,原本相互輕視的二人,因為利益相同,也能成為同仇敵愾的共盟。


  這便是權利角逐的神奇之處。


  周地與陳國和宋國之間,相隔這楚國與齊國,昭明太子目前尚能掌控的就隻有楚國,況且那楚公覬覦妘纓和陳國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於是,安陽首場為妘纓準備的飲宴,便是要逼她飲下媚藥,將她送給楚公蹂躪。


  可這事兒被媯翼給攪和黃了,昭明太子就起了殺心,逐除飲宴當天,對妘纓圍追堵截,甚至不惜對齊公大動幹戈,就是為了能殺掉妘纓。


  妘纓一死,媯翼身邊更無人協助,這場與大周的角逐,她又能支撐多久?

  這也是妘纓前來陳國之前,才想明白的。


  可如今她活得好好,改變了昭明太子的棋局,所以他的下一步棋,變成了分化妘纓與媯翼,令其各自孤軍奮戰。


  首先,以商德鄰攻擊陳國,令媯翼出兵,與之交戰,並令楚國也摻入其中,畢竟翠縹大戰,媯翼殺了白素的仇,楚公和白堯,必定要向媯翼討要回來。


  其次,梁國的大公子在楚公的手中握著,他隨時都能以此威脅妘纓,令她不準出兵支援陳國,舍棄媯翼。


  隻要宋國不出兵,陳國大抵熬不過個把月,便會重現當年潼安大戰的慘烈。


  可妘纓還是來了,來的這般坦坦蕩蕩,無懼無畏。


  媯翼的眼眶微微濕潤,從她得知臨晩受難,直至眼見臨晩死去,接受臨晩死去,而後發兵潼安也不過三五日。


  可這三五日,每一刻,都像度日如年一樣煎熬。


  她心中的怒火,已然將滾燙的熱淚蒸幹了,胸腔裏憋著的一口氣,似是發出咕嚕咕嚕的嗚咽,如滾燙的沸水,氣蒸全身蔓延。


  即使妘纓不來,她也已然想好要如何對付商德鄰。


  可是妘纓來了。


  無論是感動,還是示弱,無論是憤怒,或是堅韌,都是出於對於妘纓或是臨晩恩深義海的情誼。


  如此性情,卻整日壓抑著自己心底那份純真的炙熱,不似年少那般想笑便笑,想哭便哭。


  妘纓抬起手,緩緩地摸了摸媯翼的額頭,細聲道:“若覺得難過,便哭出來。”


  媯翼眼角溢出一滴淚後,卻搖了搖頭。


  若做他人的依仗,她再不能像個少年那般性情外露。


  況且她的骨碌不畏險阻,傾盡一切地幫助她,她怎生軟弱,來辜負她的信任呢?

  “我們今夜便攻進去。”媯翼抹去眼角微少的濕潤,正色道。


  為了不給妘纓平添困擾,媯翼決定由百裏垣壹於北門叫陣,而她獨身一人自後方南門處,趁著所有兵力皆在北應敵時,避開城上守衛,攀援而登,自內而外,打開城南門。


  妘纓一聽,她這方法雖可用,但太過於冒險。即使她有神功護體,有白虹劍加持,可妘纓仍舊放心不下她一人在城中孤軍奮戰。


  更何況,商德鄰若是不上當,不將兵力集中於北門,四麵皆安排同樣兵力護城的話,那麽媯翼一人獨行,便成了梁軍的活靶子。


  “若不願宋國牽入太多,便叫夜家軍換上陳國甲胄,在陳軍列陣後,一同於北門前叫陣,那商德鄰見聲勢浩大,必然會將兩旁的兵力調遣至北門。”妘纓指著平鋪在幾案上,臨晩所畫的布防圖道。


  “東門附近是一處囚禁陳民的神殿,商德鄰此時必然不會派眾兵來把守此處,我隨你一同潛入城東門下,以結繩相連在彼此腰間,待協助你登城樓而上後,你再扯我入城,一同從內至外擊殺梁軍。”妘纓道。


  “你且放心,我會帶著麵具,不叫商德鄰看到我。”


  “至於貅離,尚且隻能坐鎮後方,商德鄰太過熟悉她,她不能露麵。”為使媯翼能心安,妘纓隻能迫使貅離留下,畢竟她早前流亡梁國,受商溫恩寵,照常理商德鄰識得她,也是無可厚非。


  貅離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默守妘纓的安排。


  “早前臣作為婢子陪伴陳侯於蔡國爾雅,從未踏入梁國,那商德鄰不識得臣,請予臣三萬精兵,隨二位國君一同前往東城門外駐守,若有不測時,可做後備援軍,共同破城。”夜雨頗為緊張妘纓會將她留在大營,所以先聲奪人地請纓出戰。


  夜雨所言在理,妘纓應允後,便問詢媯翼的意願。


  媯翼垂眸凝視著潼安城的布防圖,纖長且卷曲的睫毛遮擋住眼眸中的思緒。


  少傾,她點了點頭,平靜地道:“好,便如此安排,二更一過,向潼安進發。”


  曾被媯翼一舉焚毀的潼安城,在楚國攻占後,粗略地複建了城郭,隨後遷入眾多楚民與駐兵前來戍邊。


  商德鄰攻入後,將投誠的部分楚民編入軍隊,隨後,對臨近的陳民、齊民與楚民展開私掠。


  被擄來的民眾在商德鄰的恐嚇中,成為了修建潼安新城的奴工,在原有城郭的基礎上,日夜不停地壘築高牆。


  新城牆的防禦,使得潼安城安如磐石,可修建新城的民眾卻已成白骨累累。


  潼安城的新城牆約有三丈高,外牆渾厚夯實,嶄新一體,不見半點破損痕跡。


  媯翼雖天賦異稟,可在攀登高牆時,在未有半點破損的磚石借力而上,很難順利地登上城牆去。


  兩次在宛城順利脫險,也是因著宛城城牆上,存在著諸多破損的缺口。


  於此,妘纓的協助,則變得極其重要。


  按妘纓所說,她會隨媯翼一同飛身向上,在半空之中,以雙臂做媯翼的落腳踏點,憑推力為助力,送媯翼繼續登城。


  待她登上城牆,便會拽緊接連二人腰間的繩結,將城下的妘纓,拽上城來,二人並肩作戰。


  這是妘纓謀劃的一個設想,媯翼聞此,頗為讚許。


  二人抵達城下後,按照事先所說,妘纓先行助力媯翼,待成功地將其送上城牆後,媯翼卻將腰上的繩結,斬斷了。


  妘纓站在城牆下,無助地看著從天而落的麻繩,隨即聽到城內傳來不絕地廝殺聲。


  此時的她,頭腦一片空白,五髒六腑似乎糾結於一處。尚未再想其他辦法,便下意識地憑己之力,連續幾次沿牆而上,卻次次徒勞。


  她的喉嚨似是塞入了棉花一般,發出喀喀地聲響,隨著她筋疲力盡之時,身著梁國甲胄的士兵如落雨般地墜下城來,摻雜於其中的,還有些許陳民。


  被墜亡的陳民濺出的熱血噗了滿臉,此時得妘纓才徹底清醒過來,她從容地摸出彩煙,釋放於漆黑的夜空中。


  不刻,夜雨攜精兵而至,在妘纓的令下,傾力攻城。


  暗夜中的潼安城,火光彌漫,發散著如同來自地底的怨恨,城內的哭喊聲和求饒聲撼天動地。


  於一片烈火之中,東城門緩緩打開了。


  夜雨即刻示意攻城的陣仗停止行前,叮囑眾將士小心翼翼地防禦這黑暗之中的任何危險。


  漫溢著黑煙的城門之中,湧來大批的梁軍,他們哭喊著,高舉白旗跑著前來投誠。


  夜雨並未示意宋軍放下武器接納投降的梁軍,反而更是高喝,留意其中有詐。


  在這些前來投降的梁軍背後,似有一鬼魅,玄衣如夜,如影隨形。魅影揮舞著長劍,飛速掠過,所到之處,皆是血肉飛橫,絲毫不顧及這些人的屈服與求饒。


  夜雨眯起眼睛才看清楚,那魅影正是媯翼。


  她所到之處血流成河,但衣衫與長劍卻不染血痕,甚是潔淨,除卻額頭與鼻尖沾了幾滴血跡,根本不像是剛剛從一場廝殺裏走出的人。


  妘纓確認媯翼並無不妥時,先是鬆了一口氣,隨後下令夜雨率軍入城,派遣一部分宋軍先行解救陳民,另一部分往北門殺去,助北門的百裏垣壹破城。


  夜雨得令,即刻攜宋軍入城。


  火光衝天的暗夜,媯翼緩緩向妘纓走去,似是要為方才拋下她的所作所為而道歉。


  可妘纓並未理會她,越過她,徑直向城內飛奔而去。


  妘纓滿是血汙的臉上,尚且還有兩道清晰的淚痕,媯翼瞧見了,方才夜雨也瞧見了。


  大戰過後,夜玘桃作為醫官前來潼安城療愈傷兵傷民時,夜雨將媯翼把妘纓給氣哭了這一事情,一字不落地告訴給她。


  夜玘桃同夜雨一樣,訝異許久,甚至覺得事情頗為荒誕,可待她回想起往事之時,心底憂愁如絲纏繞,不禁地歎了一口氣。


  她想起曾經的姬雪,也是在應允了妘纓,他會先行回到蝴蝶穀等候她來尋,二人一同歸隱山林。可姬雪卻在轉身離開宋國後,隻身前往鬼羌,向阿勒泰借兵攻入臨酉,為解開妘纓被困住的死局,與梁國君商溫殊死一搏之後的悲慘境遇。


  她先騙了他,所以他也騙了她。


  可事實對於她來說,卻如同一覺睡醒之後,那個愛她的人,永遠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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