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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正當池畔望君時

  媯翼眉頭緊鎖,斜眼望向百裏垣壹。


  百裏垣壹麵無表情地揮了揮手,便有幾名兵卒捧著十餘盞水燈行上前來。


  媯翼騎虎難下,便隻能硬著頭皮答允。


  她這才令下準許女眷們共去媯水放燈,百裏垣壹隨即發號施令,命所有女眷同乘今日歸時車輦,親屬一幹人等,尾隨車輦步行前去。


  乍一看,這樣的安排並不什麽不妥,畢竟先前有媯翼的指示,不叫旁人瞧見女眷們的樣貌。


  可媯翼心中,如臨懸崖般驚慌,沉穩不亂之餘,定定望向百裏垣壹。


  “你是否有話與孤說?”往媯水江畔去時,媯翼與她共乘車輦隨即質問道。


  百裏垣壹仍如冷枝冰梢,不苟言笑地回道:“並無。”


  “既是如此,那孤問你,葛生是哪裏人,她說曾於貴人手下討營生,你可知是哪位的貴人?”媯翼再問。


  百裏垣壹搖了搖頭,道:“臣並不知,這事兒國君要去問栢生城令才是。”


  “你撒謊,你自聖安出行時,媯檀便整理了所去晉國女眷的戶籍詳細,甚至每一個人都有對應的畫像,你若將歸來女眷如數對照清點,便不會不記得她們的家鄉。”媯翼怒道。


  “許是臣的記性不好,確實不記得這位葛生是哪裏人。”百裏垣壹如同塊石頭,任媯翼如何捶打,皆不碎裂。


  在車輦抵達圖江城渡口時,媯翼也沒能在百裏垣壹嘴中撬出任何有用的隻言片語。


  眾人迎她走下車輦時,百裏垣壹仍舊麵不改色地護在她的身旁。


  此時的圖江渡口,竟然不見任何船隻。


  江水遠去一片漆黑,唯有深入水中的浮橋兩側,掛著十餘盞燈火盈盈。


  尾隨車輦行走而至水旁的親屬尚未抵臨,女眷們早已相互攙扶著,提著水燈,緩緩向浮橋上走去。


  媯翼見此,欲隨她們一同,卻被百裏垣壹擋住了去路。


  此時的媯翼,胸中怒火已燃盛,隨即抬起手,擊在百裏垣壹的胸前。


  百裏垣壹悶聲一哼,身形微頓,仍舊沒有讓開去路。


  媯翼蓄真氣而上,再度重擊百裏垣壹。


  百裏垣壹受下這一掌,閃後幾步,半跪於地麵,口中湧出一灘血來。


  媯翼再度抬腳欲走,卻見百裏垣壹身後的十餘兵卒,並排前至,將去路占得密不透風。


  “你們,是要造反嗎?”媯翼不可置信地怒道。


  兵卒們低頭不語,將手中兵刃扔於一旁。


  這般舉措,無疑是在告訴媯翼,它們並非造反,而是聽從百裏將軍的命令,以命守護著一國之君的安危。


  媯翼像是被人扼住命門,進退兩難。


  她發愁地摸著自己的額頭,前後踱步,直至腹中微動,她這才計上心頭。


  她捂著肚子,麵露痛苦地哼唧起來。


  擋在她麵前的兵卒們,登時就亂了陣腳,眾人皆不知所措,隻能叫後麵的兵卒去請示正在調息療傷的百裏垣壹。


  媯翼趁此機會,平地而起,躍過一眾兵卒,霍地往渡口飛去。


  腳方接觸到柔軟的堤岸,便聞浮橋上歌聲傳來。


  媯翼定睛望去,見那些女眷們將河燈徐徐放入水中,隨之而歌。


  所歌之曲,便是方才葛生在神殿中所唱的那首《念》。


  她們每一個人的臉上,盡是悲情,借著昏暗搖曳的燭火,顯得悲壯而又肅穆。


  媯翼掃過她們每一個人的臉龐,卻見其中幾人神色疑惑而四望,口中的吟唱也是雜亂無章。


  她腦袋裏飛速地運轉著今日的過往,片刻後,豁然明朗。


  媯翼即刻搜尋著葛生的身影,待望見她臨水而立,眉目清朗,終不再羸弱,似是山間烈放的白梅傲立。


  她朝著媯翼微微一笑後,便轉身投入媯水之中。


  隨後,浮橋上的女眷們追隨著葛生,紛紛投水。


  映在水中的火光與月光被砸得細碎,猶如破碎的玉玨,似是再也沒法複原了。


  媯翼大喝一聲:“快,救人,快,救救她們。”


  堤岸上駐守的兵卒並未所動,反是從水下突然飛出的數十個身著甲胄兵將,齊齊向浮橋上未曾投水的女子圍困而去。


  此時,浮橋上站著的幾位女子,睚眥目裂,自衣袂之中抽出匕首,與圍困上來的兵將廝殺起來。


  媯翼眯眼望去,見那十餘兵將其中,正有百裏玄。


  百裏垣壹仍在調息,未有所動,仿佛是一早就安排好的一般,所有兵力皆排布在圍剿那幾個來曆不明的女子身上。


  媯翼鍥而不舍大聲詢問道:“何人會鳧水?”


  堤岸上僅有五位兵卒緩緩地舉起了手。


  媯翼胸口一沉,卻當機立斷,道:“會鳧水的與孤同去水中救人,其餘兵卒,皆守在堤岸,協助百裏玄捉拿叛賊。”


  秋日水涼,如同刺骨的錐,割骨剌肉,她有些想念曾經在蔡國所用的蛙人麵了,畢竟戴上那玩意兒,可以在水下待許久,不必往來水麵換氣。


  投水的女眷們,大都抱著必死之心,墜入媯水,未有掙紮,筆直地下沉而去。


  媯翼咬碎銀牙,拚命下潛,僅憑一人,每次帶回三四人女眷,將她們推回堤岸淺灘。


  如此反複三次後,便被調息結束後的百裏垣壹強扯回岸邊。


  她悲憤地將怒火如數撒在百裏垣壹身上,掙脫開百裏垣壹的鉗製後,欲再度入水,卻見堤岸上湧來許多民眾,他們皆無猶豫,紛紛投入水中,搜救著投水的女眷。


  此時,栢生與夜玘桃二人也攜城中醫官而至,為上岸的女眷們分別醫治。


  浮橋上的女子,在百裏玄的圍剿下,皆已束手就擒,連同飲宴席上,與她們相認的‘親屬們’,也被百裏垣壹的親兵控製住了。


  那些投水的女眷們,已有半數被救回,隻是這些人當中,並未有葛生的身影。


  媯翼氣急敗壞,反手掌摑百裏垣壹,怒斥道:“你既安排了水下伏兵,為何不多安排幾人,及時施救,你明知她們歸來不易,卻用她們的性命,去圓滿你的計謀,百裏垣壹,你沒有心嗎,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百裏垣壹臉頰紅腫,嘴角滲血,她不慍媯翼怒火,反倒將自己的披風卸下,圍在她身上。


  媯翼卻當著她的麵,將披風扯下扔在了地上。


  在她雙手捶於身體兩側時,一道冰涼的觸感攀上了她的手指。


  她低頭望去,隻見一剛剛醒來的女子,拽住了她的無名指。


  “國君,莫氣百裏將軍,草民本來就是將死之人,死前能助國君辨認奸人,也是不枉此歸了。”女子氣若遊絲,眼角滲血。


  媯翼眼眶一熱,牢牢回握著女子的手,隨後俯下身,又將女子抱在懷裏。


  “不會,你們不會死,你們會與國同疆。”女子身體瘦弱地如同秋日的枯枝,她生怕抱得用力,便碎了。


  “國君,莫要再為吾等尋仇,葛生阿姐說,國安才能民安,民安才能長寧,我們從此長眠媯水,生生世世護佑陳國,從此與國,萬壽無疆。”


  晉國老兒癡迷長生不老,重金求得九州方士煉藥修仙,於都城牧朝大興土木,修建九霄宮。九霄宮清修地美名在外,卻為人間煉獄。


  九霄宮住著七十二位方士,以及各地供奉掠奪來的三千藥奴。


  藥奴分為兩類,一類是藥人,一類是藥引。


  若被選為藥引,便隻有死路,以草藥喂養七七四十九日後,於晉國老兒的煉丹爐中香消玉殞,焚火煉化為一味藥引。陳國未歸的那些女眷,多數都為命喪於丹爐,成為晉國老兒仙丹中的一味藥引。


  至於藥人,便是為晉國老兒試煉丹藥的藥奴。


  試煉丹藥的藥奴,在服用丹藥時,會同服一種名為絕魂散的毒藥。


  何為絕魂散?

  《奇珍俎》中有記載,絕魂散,天下奇毒,單獨服用不刻便會斃命,可卻能與世上其他毒物相融相解。


  那些方士隻知將世上罕物一並煉化,卻不知其中毒性何如。如若丹藥中藏著毒性,一兩次未必能顯現的出,那晉國老兒此生所服丹藥不在少數,體內早已積毒無數,若當真因為新煉化的丹藥毒性不顯而激發舊毒,那些方士便再不能享受九霄宮中的榮華富貴。


  所以,他們令藥人,混著絕魂散一同服用新的丹藥,由此確定新的丹藥萬全無害。


  若是,試藥的藥奴死了,丹藥便是無害,因為隻有絕魂散毒發。


  若是,試藥的藥奴並未死,隻顯其他中毒症狀,便佐證了丹藥中尚有毒物存在,不可送予晉國老兒服用。


  這些毒物在幾次試藥未死的藥奴身體中長年月累,雖不至死,卻將五髒六腑具焚殆盡,所以她們才各個形如枯槁,弱不勝衣。


  當她們得知陳國朝政更迭,新君求得大周以晉國大公子交換她們歸國時,難以掩蓋欣然雀躍,終覺是苦難到了頭,守得雲開見月明。


  在啟程歸鄉前一日,晉國老兒將她們招入宮內,強行喂她們服用了七傷散。


  這七傷散,本是治病的良藥,活血化瘀,散熱止咳。


  可她們往時服用太多毒物,從而加重加深了七傷散的藥效,將這療愈病痛的藥變成了毒藥。晉國老兒以此來脅迫她們,命令她們成為監視陳國新君的棋子,歸國後,最好能各顯所長,受到新君青睞,留在新君身側服侍。否則七日後,得不到絕魂散來中和體內七傷散毒性,她們必會周身暴血而亡。


  百裏垣壹在迎回她們的頭一晚,葛生便趁著夜深,闖進了她的營帳。


  葛生才勇卓絕,與百裏垣壹道出眾人被晉國老兒強行喂藥之事,並斷言與她們一起歸國的女眷中,必定混入了晉國老兒安排的細作。


  否則,便無法用絕魂散控製她們背叛陳國。


  起先,礙於葛生身份低賤,百裏垣壹並不相信她,不但將她趕出了營帳,連解釋的機會也不予半點。


  直至隊伍行進渝州城時,百裏垣壹偶然發覺女眷中有人與渝州城中販夫走卒暗通款曲,借采買之便,傳遞消息。


  她背脊發涼,這才信了葛生,尋了個機會,邀請所有女眷們飲醉渝州窖藏,在眾人皆醉時,單獨與葛生賠罪。


  葛生曾身入煉獄,心卻澄澈淨明,不染塵垢萬惡,始終如一,她不計百裏垣壹早前的傲慢無禮,顧及大局地與百裏垣壹密談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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