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一宵光景潛相憶
媯翼借著微微月光,認出這匹黑騮正是初一。
那是她還身為福祥公主的時候,芊芊親自為她挑選的良駒。
她緊緊貼在初一溫暖的額頭,雙手來回地搔弄著它的鬃毛。
初一舒服地喘著粗氣,黑尾搖來搖去。
“我本想著待腹中的娃娃出世後,再將它還你,可瞧你四處奔走,倒也不在乎肚子裏的那個,即便如此,倒不如識途的老馬坐著穩妥,這便叫人送了來還你。”妘纓這般說辭皆是借口,隻有她自己心中明白,將初一還給她,並非不放心陳國的鞍馬。
而是,在她希望,將來她未在她身邊的每一日,她都能高枕無憂,四處皆有守候。
媯翼喜笑顏開,一掃方才心中鬱結。
“你是如何尋到它的,又將它帶去了哪裏?”自潼安大戰之後,初一便與她分離。
起初,她以為初一是戰死,可後來又聽宏叔說,百裏肆曾返回潼安戰場,將受傷的初一帶回了點墨鎮。
再後來,百裏肆死去後,初一便下落不明。
“是她,治好你的初一,且在信北君死後,將初一帶回了宋國天麓山,好生養護了起來。”妘纓側過身來,這才使身後的人,現出身來。
媯翼細細望去,但瞧站在妘纓身後的姑娘,頗為麵熟。
她盡心地回想,這才叫記憶中的人臉與之重合。
“你,不是死了嗎?”
麵前的人,正是船屋女閭,飄香院裏的霜兒。
媯翼記著,她與李老家的那位傻兒子一同被殺於別院中。
“是郡主救了我,她以此法,斷了繡衣閣於我的掌控,且叫我從此不再受人屈辱。”她說這話時,雙眸泛起了淚。
媯翼回想這霜兒死時,身無外傷,唯有針眼大的傷口。
能用針使人進入假死狀態,且騙過陳國上下的,隻有素素可以做得到。
媯翼記著,妘纓似是說過,廣陵翁主與姬康育有一子一女,宋國內亂,姬康慷慨赴死之後,這一子與一女便再沒了消息。
“所以,素素是你的小姑姑?”媯翼轉過頭問道妘纓。
妘纓點了點頭,道:“她叫妘嫿。”
媯翼反複念著她的名字,又問道霜兒的姓名。
“國君可還記著當時,我是如何回的?”霜兒溫柔地笑道。
媯翼再度陷入回憶,她記著,當時霜兒說自己姓氏為簡,小字為木芙。
“你可是軍祭酒簡蓉的姐妹?”媯翼問道。
簡木芙點了點頭:“一開始,我便沒有誆騙國君,若國君按照我的姓氏去查,便可查到我家歸於何處。”
“假死隻是下下簽,當時郡主是想借著國君的手,將我送回阿姐身邊去。”
當年,宋國內亂,忠臣簡家被滅,簡家姐妹出逃,被迫離散。
簡蓉逃到了燕國,拜莊荀為師,而簡木芙被人牙走卒賣入了楚國繡衣閣,成為繡衣使。
媯翼聞此,有些內疚。
這時也才想起,當時的她是懷了李辰的骨肉。
“抱歉啊,那時孤若是能聰明些,便不會叫你受那麽多苦了。”她當初是想要查下去的,隻不過那時的百裏肆並不讚同,所以她才罷了手。
“國君不必道謝,小女才要感謝國君為小女手刃了仇人。”簡木芙的雙眸再度紅潤了起來。
媯翼自小就對此等柔情似水之人,毫無抵抗,她見簡木芙又要哭,滿身上下地摸尋著巾帕。
妘纓瞥了她一眼,將自己袖袋裏的巾帕遞給她,叫她繼續獻殷勤。
媯翼得了妘纓的香帕,聞了聞,覺得味道清幽,甚是舒暢,這便收進了自己的衣帶上存了起來。
沒得香帕止淚,媯翼繼續追問她的仇人是誰,她並不記得曾經手刃的哪位,算得上是簡木芙的仇人。
“李辰,和李老皆是。”簡木芙貝齒咬緊唇角,不堪回首地閉上了眼。
簡木芙身為楚國的繡衣使,自是被蠱毒所控製,不能自主。一個好好的姑娘家,被送去飄香院那種地方做細作,安能完好無損。
就算是李辰對她偏愛有加,卻也不過是紈絝子弟的見色起意。隻不過,叫媯翼沒有想到的是,簡木芙腹中的骨肉,並非李辰做的惡,而是李老那老賊,霸王硬上弓的產物。
所以,當初李老讚同李辰收她做小,並非沒有來由。
媯翼並不知道素素的針導致李辰的假死,為了配合淳於葭遠走東楚,她還令人在李辰的‘屍身’上戳了幾個血口,隨同車輦一起,偽裝成被流寇截殺地模樣。
所以,李辰又真死了一次。
至於,那李老賊結果,是被百裏玄砍成了肉醬。
媯翼拍了拍簡木芙柔弱的肩膀,安慰道:“現下他們都死了,你也能重獲新生,莫要再回想過去,苦難已經過去了,往後都是好日子。”
“孤也要謝謝你,照顧好孤的初一。”雖然媯翼清楚,照看初一,多半是妘纓授意。
可畢竟在麵對簡木芙這般柔弱的女子時,再硬的鐵塊也都化成了繞指柔的蠶絲,她最見不得這般柔弱的女子,心傷落淚。
簡木芙受寵若驚,附身再拜媯翼。
媯翼嬉笑豔豔地上前去扶她,卻被妘纓半路攔下。
她扯著她,向不遠處的四角亭走去。
亭內幾案擺滿了珍饈美味,叫人食指大動。
媯翼這才覺到肚子空蕩,迫不及待地上前去,尋著香氣酣食起來。
夜玘桃與簡木芙二人跟在後麵,一同入亭內跪坐於妘纓身後。
眼見幾案上的菜肴豐盛,媯翼不禁詢問:“你們怎不來一同享用?”
夜玘桃道:“早在師父昏睡時,我等已然用過晚飯,且這些佳肴都是國君特地為師父準備的,師父可要好好品嚐,莫要辜負了國君的心意。”
幾案中間的燒鵝,散發著蘡薁的清香。
媯翼挽起衣袖,扯下鵝腿,細細地品嚐。
“若覺著膩,可食甕中野葛。”妘纓怕她積食作嘔,便不叫她食太多油膩之物。
媯翼點了點頭,著三兩野葛放在嘴中。
她腹中填飽,抬眼望去,見眾人一並看著她吃的津津有味,她這才難以為情,放下食箸,示意飽食。
妘纓點了點頭,令人撤走了食具,又以秋菊煮水,叫她飲用。
眼瞧妘纓如此獻殷勤,媯翼已然察覺不妥,她清了清喉嚨,道:“又叫我留在夜玦這,安心養胎是嗎?”
妘纓煮茶的手一頓,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媯翼心裏一顫,心想莫不成是猜錯了?
“可見我平時在你心中有多麽不堪,稍微對你好一些,便覺著我是心存不良。”妘纓道。
媯翼咂咂嘴,絕不承認是自己多心,反而責怪妘纓少時誆騙她的次數太多,致使現在仍然疑神疑鬼。
“那還不是因為年少時,你美言美語地騙我作畫,為你賺得盆滿缽滿,為了吃我那一份鹹水鴨,支開我去買果子,淨慧師父罰我禁閉,你捧著油紙燒雞美名曰說是陪我,卻隔著門窗叫我看著你,將燒雞吃幹抹淨。”媯翼故意當著夜玘桃的麵,戳穿妘纓少時的頑劣。
夜玘桃雙眸晶亮,抻長脖子,饒有興致地等著媯翼繼續爆料。
“你怕雷鳴閃電,為了能與我同床,睜眼瞎話地騙我,說我身上餘毒未清,需要貼身照料的事又如何說,你被鎮上的惡童欺負,不敢與他衝突,卻藏起我的發帶,說是惡童搶走,慫恿我揍了那惡童一頓,後被淨慧師父得知,卻罰我一人時,你又如何說?”妘纓也不甘落後。
既然她這般有興致,在小輩麵前互相揭短,誰又不是沒有話說。
媯翼急忙起身,去堵妘纓的嘴。
妘纓笑著將她的手拽了下來,死死握在手中。
“小桃子,你可不知道,你師父少年時向來欺軟怕硬,若遇到什麽難事,便回來與我哭訴,待她理虧,我不幫她時,她便將我存下好食的糕餅與蜜果,一並偷食,當我不知時,她就扯謊說是眼見著山鼠銜走的。”
夜玘桃聽得津津有味,便是連同簡木芙一起笑得前仰後合。
媯翼當真是怕了她了,連忙好氣地同她認錯。
妘纓望著她那雙如月般俊美的眸子,伸出手,輕撫在她隆起的小腹上。
“這孩子的名字,由我來取,可好?”妘纓凝望著她。
媯翼微怔,見她這般沒有緣由地說話,許是一早便想好了名字。
“這是自然,不隻是要為她取個名字,若能與你的孩子結上姻親,我更歡喜。”媯翼笑道。
妘纓的臉登時冷了下來,她麵容微慍,道:“那孽種不配。”
妘纓與梁國公商溫的幼子,是非她所願而降生的。自妘纓奪回臨酉,梁國公被囚禁後,那孩子便一直留在臨酉,受夜家人的照拂。
妘纓至今未給他取名字,便是見麵都極少。
媯翼自然知曉,這孩子是妘纓心上的一根尖刺,那是她的屈辱和她不堪回首的記憶。
“骨碌,事已至此,回首無望,稚子無依,唯你可期,若你都不能接受他,又何來勸我接受腹中幼子?”媯翼道。
妘纓雙眸清冷,幽幽地道:“綏綏,那不一樣啊,你與昭明太子曾有情愛,可我,從未對商溫動過心。”
媯翼不可置信地看著妘纓,這似乎傳言不太一樣。
至少在媯翼看來,妘纓應當是愛過商溫的。
“那怎會與商溫有婚約?”媯翼自小便愛聽坊間秘聞,尤甚是當事者親自來說。
“那是他自己求的,與我有甚關係?”妘纓見她頗有興致,便不忍回避。
“可宋仁公允他娶你了,這又如何說?”媯翼繼續追問。
妘纓垂眸,不知要作何解釋。
“自然是梁國公使了些手段,叫宋仁公認為,國君傾心於他,這才有了一紙可笑的婚約。”簡家早前是宋公近臣,簡木芙也知當初的事情,是梁國公的心術不正所致。
“是什麽手段,快些說來與孤聽一聽。”媯翼好奇地又向簡木芙而去。
妘纓不悅地扯住了她的衣袂,將她拽了回來。
“明日一早你還要啟程送我去圖江,看著消食也差不多了,快些起身同我回去歇息,莫要耽誤明日的路程。”她不願將深埋入土的往事再度扒開見光,尤甚是在媯翼麵前。
媯翼隻能悻悻地跟著妘纓,三步兩回頭地離開了四角亭。
往回走的路上,媯翼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骨碌,我倆也算兩小無猜,可你在宋國的那些年少事,未曾與我言過半分,你曾愛過的,恨過的,現在鍾情著的,一直心念著的,我都不清不楚,我仿佛離你很近,卻又好似離你很遠。”
妘纓停下腳步,回身望她。
一席月光瑩潤,她周身似是在發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