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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不知江月待何人

  翌日,百裏垣壹點兵一萬,令老靳與百裏玄分作副將,一路南下,往息郡雅安關而去。


  自百裏垣壹走後,媯翼便著手準備秋嚐祭事宜,這些事,原本應當是淳於皮來料理的,隻是他與部分士卿仍被困在黑崖,而如今陳國可用之人,也已被媯燎誅殺過半。


  秋嚐祭,祭農神,祭豐收,求歲豐年稔。


  媯翼心知媯婁督導豐收繁忙,便隻能將今年陳國新糧托付於貅離,在大周秋嚐祭天地之時,與宋國的那份一並呈上給周女王。手書一份與周女王,對魯莽擄走晉國公子之事而賠罪,懷德畏威地拜謝周女王,體諒了她的難處,準許換回陳國女眷。陳國如今百廢待興,她新君初立,根基未穩,待今年逐除,必會親去安陽,朝拜周女王。


  身在潼水的淳於大家在得知今時的陳宮內虛無人,便自請前來,接下主理秋嚐祭祀之事。


  淳於大家的頂囊相助,令媯翼頗為欣慰,她得到片刻喘息,這才能倒出空來,處理後宮之中的瑣碎之事。


  媯燎死後,後宮的禦女猶如四散的猢猻,有的趁亂逃回了家鄉,有些選擇留下繼續服侍新君。媯翼早前也都一並接納,充實後宮,有德行之人便可為宮中女官,餘下便由阿金掌管,充做宮奴。


  生活總歸辛苦,她們想來是無家可歸,留下,也算有個棲身之地。


  唯有被關在冷宮的那人。


  媯翼本打算不去管她,叫她自生自滅的,可畢竟她們的不幸皆來自同一人,況且經過上次周王宮山台之事,媯翼見她的性子單純又愚笨,極其容易被人當做刀子來使。


  既是昭明太子這般熱衷於養蠱,那媯翼便將他養大的蠱送回給他,助他反噬成功。


  媯翼記得,第一次去冷宮,還是因為衛姬夫人趙南子,她記得她瘋了,將她認作媯薇。


  也不知她們母女二人,時今在黃泉下,是否團圓了。


  不知她的姐姐媯薇,是不是會嬌嗔地與她的阿娘抱怨,她這個心口雌黃的妹妹,終究沒能將自己活著帶回家鄉。


  天色陰暗,下著綿綿細雨。


  許是沒有烈日的灼熱,那姑娘終能見白日,她正心事重重地坐在廊下,伸手接著簷下落水。


  她見到媯翼,並無跪拜之意。


  “孤其實並不怪你,若沒有你山台的那一刺,孤恐怕還困在噩夢之中,醒不過來。”媯翼行至廊下,與她道。


  “我現在其實也並沒有以前那般厭惡你了,至少我那一刀,讓你離開了殿下,還殺掉那個令我憎惡的人。”帛餘輕聲地說道。


  “叫你憎惡的人,並非隻有媯燎一人。”媯翼見她麵如茶色,黯淡慘然,發絲枯槁,雜亂無光。


  “若你是來挑撥離間的,便死了這條心,外頭說的那些碎語閑言,我一個字都不會信,我絕不會背叛殿下。”她自小便被哄騙著長大,愛慕著她的殿下,追隨著她的殿下,維護著她的殿下,甚至替他承受外來的刀劍,纏情島上的童年,近乎是九死一生挨過來的。


  她的宿命便是成為殿下的盾牌,為他擋下所有傷害。


  媯翼有些可憐她,畢竟曾經的自己也如她一般,癡傻可笑。


  “你知你為何畏懼太陽嗎?”媯翼開口道。


  帛餘轉過頭,哼道;“我不必知道。”


  “是烏支。”媯翼道。


  “你少時太喜歡追在你的殿下身後了,導致他尋到了烏支,哄騙你吃了下去。”


  “你本應當生活在陽光下的,偏偏因為他,不得浴日,落得這般模樣。”媯翼長歎一聲。


  “你胡說,我身上的病乃是天生如此,花詩姑姑她絕不會騙我的。”帛餘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這事,是他閑來無事裏與孤說的,孤起初也沒猜到是你,如今與你的症狀對上了,這才來告知你,莫要再被他誆騙,受他操控,否則將來反噬自身,怕是會比現在的境遇還要淒慘。”在與他出逃息國時,閑聊談起世間奇特毒物時,他曾提到過此事,隻不過他聰明地將帛餘換成了霍臻派來迷惑他的美嬌娘。


  那時的她,倒還真吃了醋,與他鬧了好幾天的小性子。


  現在想想,還真是叫人揶揄了。


  帛餘捂著雙眼哭了起來,聲音幽幽,配上著綿綿細雨,更叫人覺得陰冷。


  “帛餘,你若不信孤,便親自回去問一問你的殿下,想來礙於周女王還健在的情況下,他到不會將你如何,隻不過若你選擇回到他身邊,定然也不會有何等好下場,可若你無處可去,也可留在陳宮之中,畢竟你是周女王賜婚於陳國的周郡主,孤會照顧你往後的餘生。”媯翼自問已是滴水不漏,仁至義盡。


  畢竟這姑娘本質並不壞,隻是蠢而已,再加上少時被養大的人哄騙,覺得她的殿下,便是世間萬分獨一的好,自己生來,便是攀附於他身,因他悲而悲,因他喜而喜,因他生而存。


  “不必,除了殿下,我帛餘不再會心屬他人。”她紅著眼,信誓旦旦地盟誓。


  “明日,我便啟程回安陽,我要回到殿下身邊。”


  媯翼為帛餘安排了車駕,翌日便將她送出了聖安城。


  如今這塊燙手山芋終於送走了,她也能鬆一口氣,繼續準備秋嚐祭的事情。


  畢竟迎得陳國女眷歸來,她至少可暫時樂以忘憂。


  七月十四,碧空如洗。


  媯翼著丹服金冠,在媯水北岸,舉行秋嚐祭祀。


  以舊器盛新糧,瓜果,象征年年不絕耕種與豐慶。以新器盛酒漿與祭肉,象征年年不絕酒釀與獸禽。


  兩位神司頭戴羊首骨,立定於媯水河邊,唱誦著祭祀的歌謠。


  “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億及秭。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皆。”


  銅鈴陣陣,聲響清脆,風來動地,麥穀香醇。


  是夜,陳宮中,西行閣有飲宴。


  大司農媯婁攜新麥歸來,與國君述職今年收成,以及冬日耕種良策。


  這冬日的耕種良策,其實為宋國大司農所獻。


  這位大司農,便是宋國君妘纓,親去梁國無量山中請出的賢才。


  他將宋國這等多山之地,變成魚米豐厚的糧倉,使青黃不接時,不必從他國求得米糧。


  他隨妘纓一同前來陳國之初,並未隨她一同踏入聖安,倒似個旅人般,走遍了陳國的山川。於各處停留五六日,喬裝成耕走四處的耕夫,與陳國各地耕夫暢談。


  得知西南部,包括星穀關在內的七成之地,大都可冬耕春收,隻不過在冬日時,家中多數人丁,或是被征去做修補城牆的工丁,或是被征去做守城兵丁,無暇耕種冬日稻田。


  他拜見媯婁時,且將此事告知。


  許是君子間的惺惺相惜,使二人一見如故,相聊許久。


  媯翼也是在這日的飲宴上,見到了這位宋國賢明的大司農。


  心醇氣和,敦厚良善,如和煦春風,冬日暖陽。


  媯翼瞧他,心中騰起莫名的熟悉感,以至於飲宴結束後,於長信宮召見媯婁時,便也連同他一起宣召了來。


  夜色尚好,媯翼坐在園中軟塌,月色穿過她身後的絲綃屏風,碎成了一地的銀光。


  她眼饞一旁的妘纓煮酒,便隻能借秋風飲熱湯。


  長信宮院內的棠梨樹花謝果結,隻是沒了芊芊這般的妙人,再也沒有人能將這等酸澀的果子製成佳肴。


  時見燊跟著媯婁踏入長信宮內園後,目光便時不時地瞟向園中那幾棵棠梨樹。


  即使在媯婁同媯翼商討冬日耕種,減少征丁為公家所用時,他亦是心不在焉,直至妘纓遞去一碗熱酒於他麵前。


  他嗅了嗅,精巧的鼻子上,似是鍍上一層溫柔的光。


  媯翼停罷與媯婁的談話,也嗅了嗅空氣中的酒香。


  “骨碌,你可是挖了我樹下的棠梨酒?”她嗅到熟悉的酒香,開口詢問。


  “怎麽,孤的司農殫精竭慮地相助,還喝不得你的藏酒了?”妘纓將酒碗放在時見燊的手上,示意他大膽飲用。


  媯翼心中委屈,便隻能吧唧著嘴,柔婉地道:“哪裏說得這般見外的話,不過是故人手作,世上無二,我都舍不得飲用,見到便就問一嘴罷了。”


  時見燊純良,聽得此話,便上前去,將手中熱酒奉於媯翼。


  媯翼見他手指纖長,不過因長期接觸農事,曬得黑黝且布滿老繭,難免也起惻隱。


  “既是宋國君賞給你的,孤哪裏有再要回來的道理。”她擺擺手,示意時見燊飲下。


  時見燊分別向著妘纓與媯翼拜謝後,便飲空了酒碗。


  熱酒入喉,引來舊時的刀割,直劈心肝。他後知後覺,濁淚已噙滿了眼眶。


  時見燊不知所措地拂去臉上淚滴,他喉嚨滾燙,刻骨相思,似是要破胸而出了。


  “孤曾答應過你,要幫你尋到她,在得知她香消玉殞之後,便四處叫人查探她生前事,這一方四角的宮殿,既是她生前駐留時日最長之所,園內的棠梨樹亦是她親手栽種的,連同你方才飲下的棠梨酒,也是在她離開此地前,親手釀後埋在樹下的。”妘纓擺了擺手,便有宮奴將三壇黑陶酒甕呈上。


  每一樽黑陶的側壁上,雕刻著一小字為‘木’,時見燊伸手摩挲著黑陶上斑駁的刻痕,涕泗橫流。


  他起身,再與妘纓拜了拜,聲音哽咽,道:“臣,銘恩不忘國君恩澤,此生願為國君寸草銜結,死而後已。”


  媯翼雖然不知時見燊心中的舊事,卻也能猜到他與芊芊之間的關係。


  她此時也才想起,早前被困在東楚白家時,白堯有個寵妾叫嫻姬,似乎是叫時嫻。


  若那時嫻是芊芊口中背叛她的表姐,那麵前這個時見燊,大抵是與她有著姻親關係。


  “你可識得東楚丞相府上的嫻姬?”媯翼問道。


  時見燊怔了半晌,無奈地歎出一口氣。


  “她是臣家中小妹,受了白堯的蠱惑,錯事做盡,阿言因她幾度生死,卻礙於我的情麵,終究叫阿言忍不下心來傷她。”時見燊回話之後,有些疑惑為何媯翼識得時嫻,後想到曾為媯翼的福祥公主於潼安大戰中失蹤。


  有傳言她被囚禁在東楚,成為楚王的禁臠。


  他不便再追問,將心中的疑慮藏了起來。


  可他本就溫良可善,麵上藏不住心事,眉宇間的點滴,盡被媯翼瞧了去。


  雖說,她逼死時嫻,是為了給芊芊報仇,圖個痛快。


  可麵前的人,卻也是時嫻的親哥哥,她總是心裏有愧。


  “孤早前困於東楚時,曾與她有過短暫交集。”媯翼並不覺得從前被困在東楚,是說不得的事。


  她如何,她是誰,她受了什麽侮辱,從不需要這天下任何人來置喙,去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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