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未有因由相決絕
昭明太子內心輕顫,仿佛有一絲溫暖正從他身體當中消散,他放開了手,不再與她相談。
他轉身欲將抱著福祥公主離開,卻又聽到東陽公主道:“你說這世上,是不是有因果循環,年少時,我總希望能將你困在蝴蝶穀,留在我身側,可如今,卻是反了過來。”
“你殺了愛我的人,也沒有讓我見到母親最後一麵,你猜將來若我得自由,會不會對你做同樣的事?”
東陽公主側身而臥,手腳被反綁於身後,她的眼眸中流下一連串清澈的眼淚,洗淨了麵上的血痕。
她蒼白羸弱,如同一隻白色鳳蝶。
昭明太子未敢回望,抱著福祥公主離開雲霄居。
待昭明太子走遠了,秦上元緩緩起身,行至東陽公主身前,為她鬆了繩索。
“你不怕他責罰你嗎?”東陽公主並未起身,她仰起頭看著秦上元。
“反正我明日也要隨將軍回宛南,他總不能因這小事,就將懲罰的旨意送去宛南不成?”秦上元將她扶起身,拿著素白的帕子為她清理臉上的血跡。
“謝謝你。”東陽公主輕聲道。
素淨的臉龐擦拭幹淨後,秦上元起身從藥箱當中拿出一樽木匣遞給她:“這是早前你有服用過的補氣血的藥丸,還是同以前一樣,用溫水化開送服。”
東陽公主微怔片刻,她會心一笑,接過秦上元的木匣。
“你可一定得好好活著,且將身子養好,待逐除將軍回安陽述職,我也會一同歸來,屆時與你對酒高歌。”秦上元背起藥匣,向著斜陽而去。
東陽公主垂下頭,撫摸著手臂上那殘缺不全的血跡。
傾蓋如故,對酒高歌。
醒來後的福祥公主,曾一度想要逃出東宮,往山台去見東陽公主。可昭明太子決不允許她受傷的事情再度發生,便令禁衛嚴守東宮,避免她在私自外出,即使前來探望她的韓尤妙,也被攔在了宮門外。
這次,福祥公主可謂是孤立無援。
本就關係僵硬的二人,更是雪上加霜,福祥公主一連幾日都是冷臉相待,甚至還將寢殿內門反鎖。
昭明太子一般都是等著福祥公主夜來睡去,再翻窗而入,與之共眠。
有一段時日,在她晨時起身,乍見身旁又多出一人,自是驚嚇連連。
在她逐漸摸清昭明太子的手段後,便夜來不睡,蹲在窗下抓了幾次昭明太子的不軌行徑,致使昭明太子的顏麵蕩然無存。
後來,二人隔著窗子互相熬夜,誰也不先行睡去。
昭明太子倒是無妨,他早前習慣風餐露宿,作息無常,可福祥公主卻十分痛苦,畢竟她現在身體未安,手臂上的傷口也未養好,每夜倚在窗邊的小榻上,瞌睡地點著頭。
昭明太子於心不忍,這才放棄了與她的對弈,抱著自己的鋪蓋,睡去了偏殿。
可沒了昭明太子的騷擾,福祥公主開始不知所措。
她有時故意坐在窗下,聽著廊下的聲響,幾度開窗確認是不是他來了,可每一次都是寂寞空庭,深夜寒凍。
直至某一天,窗外傳來輕扣窗棱的聲響。起先她還以為是風過枯枝,刮在窗棱的響動。後來這聲響一直持續不停,更像是有人在故意敲擊。
後知後覺的福祥公主迫不及待地打開了窗,仰頭便見天上正落下撕棉扯絮般的白雪。
門廊前懸掛四展自旋的燈盞,燈盞以輕柔冰綃為屏,致使內裏燃燒的燭光頗為清亮。冰綃上用顏料彩繪著幾隻蝴蝶,當燭火透過這幾隻蝴蝶時,就能在暗夜當中留下許多顏色不同的影子來。
那些蝴蝶的影子照在雪地中,門廊的石柱上,還有窗前的那棵老槐蒼老的樹幹上,隨著燈盞的自旋,翩翩飛舞。
福祥公主但看眼前美景,便未想太多,轉身推開門,便往那蝴蝶蹁躚處走去。
這是安陽今年的第一場大雪,也是福祥公主複生後所見的第一場雪。
昭明太子還是拿著那枚蝴蝶瓔出現在她麵前,他將鬥篷卸下,將她溫暖包裹在懷。
“這是我這些夜裏,無你在側,輾轉難眠時做的,時逢今日初雪,更添旖旎,”他在她耳邊溫柔地道:“喜歡嗎?”
但見眼前風景如畫,斑駁陸離,福祥公主早前心底的怨氣早就消失無影了。她雀躍地點了點頭,將手攤開,見蝴蝶影子飛走於她的掌心之間。
昭明太子將那隻她曾退回的蝴蝶瓔,再度放在她的掌心處,同蝴蝶影子重合。
這樣的場景,同福祥公主腦中深處的某一場景完美契合,她看不清記憶中的所有,但隻知道曾經的昭明太子也給予過她今日這般,同樣的甜蜜。
她緩緩轉過身,星耀一般的雙眸,歡愉地望著他。
“可還生氣嗎?”昭明太子問道。
福祥公主努著嘴,可眉眼的愉悅已然出賣了她的內心。
“那我今晚可以回去睡嗎,天這麽冷,雪這麽大,一獨身一人,冷的難以入眠。”昭明太子撒著嬌,環著她的腰身,惺惺作態起來。
倒頭來,他還是想回到她身邊去,一人雪夜,孤冷難捱,偏殿雖然有炭火可以暖身,可卻暖不了他心中的冷。
尤其當他回想山台時,東陽公主對他所說的那些話。
他無眠時,曾一度回想,自己都對他這唯一的妹妹做了什麽。
“可以是可以,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福祥公主比劃道。
昭明太子歪頭輕喃:“那且說一說。”
福祥公主並沒再用手比劃任何話語,而是拉著昭明太子往不遠處的那棵老槐樹下走去。
她將他的手掌按在那棵槐樹粗糙的樹幹上。
“我聽說,這是東陽公主出嫁於玉顏公子時,你怕她想念故鄉,便將家鄉的老槐樹移栽過來,緩解她思鄉之情的。”福祥公主比劃著。
“你現在,還想得起來那時的心境嗎?”
福祥公主的話,像是一擊重拳,捶在了昭明太子的心坎中。
所以,他現在的心境變了嗎?
他收回手,仰起頭望著蕭瑟的老槐樹,倏然想起年少時,東陽公主手持軟鞭,在老槐樹下舞動的嬌俏來。她也曾是明豔少女,卻因苦難抽幹了身體內所有的天真甜美。
“我,想不起來了。”那些年少的瑰麗仿佛是前一世的經曆,他的心已然堅硬如鐵,便再也不能柔軟如絲了。
“想不起來,也沒關係啊,你看我,也是想不起來同你曾經所發生的事,但是卻並不耽誤我現在愛你啊。”福祥公主的愛熾熱如火,以前是,現在亦是。
她自年少,便愛著他,事事先為他而思量,即使身陷囹圄時,也不為他添一絲的麻煩。
她懂事的讓人心疼,可是誰又不是呢?那個曾經也愛著他的東陽公主,不是也如她一樣嗎?
同玉少染困在柒園,與他見麵時,依舊處處為他著想。
可他,對她做了什麽,都做了什麽?
他記得自己曾經信誓旦旦地要補償東陽公主的餘生,可現在呢,便是他的補償嗎?
他低下頭,看著麵前的福祥公主。
曾幾何時,他也信誓旦旦地說要補償她的,但看現在的自己,終歸來日方長時,會不會待她也會如東陽公主一般啊?
他忽然覺著自己那顆堅硬如鐵的心,落入了冰河,從內而外徹骨寒涼。
他猛地抱住福祥公主,透過衣裳,汲取她的溫暖。
“小槐兒。”福祥公主的雙手穿過他的衣襟,在他的胸口上寫著字。
“小槐兒,他叫小槐兒,是阿染取得名,我也極為喜歡,槐是守土木,希望他如槐一般,不必顛沛流離,能永守家鄉。”他耳邊響起東陽公主曾說過的話。
她從未向他求過什麽,所以他才會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即便是當東陽公主知道他利用了她。
原本便是他做錯了,且大錯特錯。他將燕國君對安陽發動的那場大劫,牽連到了她的身上,殊不知她也是那場劫難的受害者。
她失去了摯愛,也失去了自由。
她的懂事,滋長了他瘋狂的索取,於是在她開始反抗時,他才會覺著她不可理喻。
她一直想要的就是永守家鄉,不必顛沛流離。
可他,卻親手將這毀了。
昭明太子心中的內疚,終於被福祥公主再度喚醒了。
人,在身居高位的時候,會忘記有些遷就和給予不是出於畏懼權勢,而是出於愛與信任。
福祥公主聽到了昭明太子的啜泣聲,便想從他懷中出來,為他拭淚。
可昭明太子卻強硬地將她困在懷中,不讓她瞧自己那雙微紅的眼眸。
於是,福祥公主又在他的胸口寫起了字:“將小槐兒還給她吧,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好嗎?”
“可若是山南不願,要如何?”昭明太子哽咽著問道。
“不會,他依舊是你的孩子,若他願意,也依舊是我的孩子,可他必須知道,東陽公主才是他生身之母。”福祥公主從他懷中逃了出來,與他比劃道。
昭明太子俯身向前,將冰冷的額頭緊貼在她溫暖的額間。
“如此這般,那我今晚能回去睡了嗎?”
今年的冬日,比往年來的晚,一直到冬月,才見初雪的到來。昭明太子抱著女娃來到山台時,東陽公主正圍坐在暖爐前烤火。
山台位處高地,穿堂風烈,雲霄閣四麵通透,冬日更甚寒涼。
東陽公主自生產之後,身子變得嬌弱,但凡稍有風吹草動,便會複發寒症。
秦上元臨行前曾與周女王秉明,東陽公主的身體狀況不適合再受寒涼。於是,才方初冬見寒時,周女王便命內侍監元機派人,將雲霄居四麵的門窗釘上了厚重的垂簾,即便是爐火也換成連周女王自己都舍不得用的無煙銀絲碳。
加之秦上元臨行前留給東陽公主那些補氣血的藥丸,這一年的冬日,她倒是比去年紅潤了些許。
女娃咿咿呀呀的聲音令落座於暖爐前的東陽公主回了神,她站起身,一雙美目流盼溫柔地望向昭明太子懷中的女娃。
女娃卯足了力氣,向東陽公主撲去,展顏歡笑時,口中乳牙根根,像是潔白瓠籽般。東陽公主張開手接住了她,失而複得的喜悅,皆化作眼中的婆娑,澄清淨明。
“往後她便在這裏陪著你吧。”昭明太子雙眸發燙,卻背過了身。
東陽公主沒有說話,甚至對於昭明太子的到來無動於衷。
她將女娃輕放於軟榻,握著她的肉手同她逗笑。
昭明太子聞骨肉團圓,其樂融融,暫且緩和心中愧意。
“雲霄閣西樓的頂層乃是存放你陪嫁之物的庫房,若覺得雲霄居無聊,可前去尋些熟悉的物件來把玩,我已然令禁軍將西樓打開,可供你隨意進出。”他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去暖回她的心,便隻能做一些他力所能及的。
“往後去雲霄居二層的寢殿之中歇息吧,二樓設有地爐,不會像堂內這般風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