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月明如素愁不眠
桑十月笑著搖了搖頭:“我接到昭明太子的密令是,待確認販書二人身份時,滅口。”
一旁與霍繁香打鬧的韓尤妙突然就停住了笑聲,她可憐巴巴地望著霍繁香道:“完了,阿香,我要被滅口了。”
霍繁香環著韓尤妙的腰身道:“放心,有我在,誰也滅不了你的口。”
她安慰完韓尤妙,並沒有轉過頭朝向桑十月和福祥公主這一邊,可她又大聲地問道:“你與她說這些做什麽?”
這話,是說給桑十月聽的,卻不是說給福祥公主的。
桑十月心領神會地站起身,背對著福祥公主向霍繁香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看她可憐,便想點撥她,你若不喜,我不說便是。”
“她可憐終究是她的事,生得這般妖冶,明豔的禍國之相,自身若不夠強大,難以自保,也隻能淪為他人鼓掌之間的玩物,暫且依附他人,是她現下最好的選擇。”霍繁香站起身,撲落著身上的雜草。
“眼明心盲,什麽都不知多好,沒有煩惱,沒有憂愁,她隻需勾勾手,太子便將所有雙手奉上,若是清醒過來,見那雜亂無章的陳國,民罷於逸樂,國無法製,自身卻陷囹圄,又如何能翻盤取勝呢?”霍繁香說完話,轉過身笑嗬嗬地看著福祥公主。
她眉宇間的疑惑,依舊似解不開的思緒,她瞥見正在起身的韓尤妙,便向她走去。
“你知道混沌哥哥是誰嗎,那本畫冊上的名字,是他畫的那本畫冊,你們售賣的?”福祥公主向韓尤妙比劃一番,可韓尤妙卻不懂她的手語。
“她說的是啥?”韓尤妙拽著霍繁香的衣袂問道。
“她問你認識混沌哥哥嗎?”霍繁香道。
韓尤妙認真地思考了一番,她先是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是混沌兄弟,以作春殿畫而舉世聞名的兄弟,有傳聞說他們是陳國人,也有傳聞說他們是息國人,大約在十年前,二人便不再產出春殿畫冊了,所以早前他們所畫的圖冊都成了典藏,有些被權貴之人收藏,有些被秦樓,官院兒留存,也有一部分流傳於諸侯國的後宮,不過現在都是一金難求了。”說話的是桑一諾,他有些沮喪,因還指望著那本《思夜》能賣上個好價錢,卻沒想最後還是難逃被焚毀的結局。
桑十月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笑道:“呦,小夥子知道的還挺多的。”
桑一諾立即義正言辭地道:“我隻是從書畫造詣上去客觀評價,不帶一絲自己的想法。”
福祥公主腦子裏一片空白,她沮喪地跪坐在地上,不知為何心中鬱結,想哭卻哭不出來。
霍繁香蹲在她身旁,安慰地輕撫她肩膀:“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一起來喝酒。”
她伸手向桑十月要梅子酒,桑十月翻了個白眼,搖了搖頭,將僅剩下的梅酒遞給她。
“內個,你們若是不盡興,我還有私藏的梅子酒,不過要去暖山的梨花林中去挖。”韓尤妙唯唯諾諾地說道。
“呦嗬,可以啊,阿尤,想不到你還背著我們私藏梅酒。”霍繁香站起身,捏著她的下顎嗔道。
“我也是以備不時之需,你和十月都是酒蒙子,總共就那麽幾壇梅子酒,不出個把月就沒了。”韓尤妙理直氣壯地說道。
“韓尤妙,你若這般小氣,往後二裏地甜酪莊的茜花餅你自己排隊去買,別叫我利用職務之由給你帶了。”桑十月說道。
茜花餅是韓尤妙的最愛,安陽三坪街沒有,唯有靈川城二裏地的甜酪莊才有得賣,且每日限量,隻有三十。
“我這不是要挖出來給你們喝嘛,我往後不藏了,不藏了行嗎?”韓尤妙認?,抱著桑十月的臂膀討好起來。
桑十月也不再逗她,叫來桑一諾跟她一同上暖山挖酒。
“我也想去。”福祥公主拉著霍繁香說道。
這副我見猶憐地模樣,還真難不讓人動惻隱之心。
霍繁香保持清醒地搖了搖頭。
“這夜過去了,我今後都會被困在這四角的城牆之中,哪怕是最後一次再看看這世間的風景,即使是在黑夜之中,也能滿足。”這是福祥公主的所求,也成了霍繁香退讓的理由。
她跟著韓尤妙和桑一諾一路乘坐車馬往暖山行進,在暖山腳下,有一處繁盛的梨花林,方圓幾裏,卻落滿白花。
韓尤妙扛著鋤頭跳下馬車,在一棵盛放的梨花樹下開始刨土。
“妙姐姐,這可是你攢了三年的梅子酒,都拿給她們喝,舍得嗎?”桑一諾清理著韓尤妙刨出來的酒壇子,開口問道。
“沒有什麽舍不得的,今年青梅結了,再泡便好。”韓尤妙將清理好的酒壇抱在懷中,便朝著車馬走去。
福祥公主見此,便也蹲下身,抱起其中一壇,跟在韓尤妙的身後。
須臾,一陣清風吹來,卷起地上的梨花瓣,吹散漫天。
福祥公主耳旁忽地傳來一聲溫柔輕喚:“公主,公主。”
她尋著聲音猛地回身望過去,見樹下站著一位身翠色衣裙的女子,容顏秀麗,雙眸清亮。
她不知為何,眼中淚如斷珠,簌簌而落。
她抬起腳緩緩向翠衣女子走去。
忽然狂風席卷,勁猛凜冽,猶如淩厲的銳器,割得人生疼。
眼前的翠衣女子被烈風形成的羽箭刺穿了身體,六支血窟窿頓時淹沒了她的嬌軀。
福祥公主無聲地嘶吼著,她向翠衣女子奔去,卻最終撞在了梨花樹上,暈了過去。
在馬車旁,忙於搬上搬下的韓尤妙,並沒有注意到福祥公主的異樣,直至桑一諾大喊一聲:“不好,妙姐姐,美嬌娘撞樹上了。”
韓尤妙這才留意,福祥公主已經昏死在梨花樹下,連同她抱著那一壇子青梅酒,一滴不剩地全灑在了她身上。
“完了,這回阿香也救不了我了。”韓尤妙沮喪道。
昭明太子是於卯時醒來的,身側被褥冰涼,不見福祥公主蹤影。他起身未來得及更衣,便將寢殿的四角尋遍,卻也沒看到福祥公主的身影。
案頭的掛燈少了一個,桁上的鬥篷也不見了。
昭明太子心神不寧,他隨意裹了件袍子便奔出寢殿,大聲勒令行宮內所有守衛尋找福祥公主。
霍繁香便是在此時,撐著輕舟,緩緩從靈湖,逐浪而來。
輕舟臨岸,守衛發現了躺在小舟裏的福祥公主,飛快地去回稟昭明太子。
霍繁香抱著福祥公主登岸時,昭明太子施展輕功飛身前來,他迫不及待地從霍繁香手中奪過昏睡的福祥公主,甩手一掌,將霍繁香打飛了。
霍繁香落在了船篷上,將小舟砸出了個坑。
“往後,不準你再靠近她半步。”昭明太子神色狠戾。
霍繁香緩了好一會兒才坐起身,她撲落身上的木屑,欲將起身時,但見眼前伸過來一隻手。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燼,搭上那隻手,站起了身。
“來行宮內偷拿蜜糖也就罷了,偏偏還要帶著她飲酒作樂,你就這般可憐她嗎?”鸑鷟將她拉上岸來,順勢扯掉她發髻上的木屑。
霍繁香嬉皮笑臉地望著鸑鷟,道:“你這般怨我,可是昨夜沒叫你一同,你吃味兒了?”
鸑鷟白了她一眼,道:“你這招對桑十月她們有用,對我可沒用。”
“你再不收斂,下次他這一掌便會使盡全力。”鸑鷟極少說狠話,即使是在麵對敵人時,亦是軟綿綿的笑裏藏刀。
她將凶狠的一麵展示給霍繁香,不過是在害怕。害怕失去她,害怕她不知死活地觸怒昭明太子,引來殺身之禍。
“你放心,他不會殺我。”霍繁香歪著頭,痞笑著。
“義父在南,父親在東,周女王是我姨母,他想動我,至少要等他們死絕。”
鸑鷟嚇得連忙捂住她的嘴巴:“呸呸呸,亂說什麽胡話。”
霍繁香的跋扈非一蹴而就,乃是在周女王、霍殤、莘奴三人常年月累的寵愛下累積而成的。所以,她從不避諱談生老病死,更不懼怕昭明太子。
霍繁香見鸑鷟驚慌失措,暗中心悅。
“最多是將我圈禁在靈川城,不許我回安陽,你若想我,便可隨時來靈川尋我。”霍繁香握住她的手笑道。
她若被昭明太子困在靈川城,在安陽的鸑鷟便又是孤零零的了。
“我才不想你。”鸑鷟抽回手,轉身便走。
“她好像恢複了。”霍繁香叫住她。
鸑鷟停下腳步,回首不解。
“先做好被太子質問的準備,畢竟我記著上次,那支叫傀儡蠱的蠱蟲裏,你少放了東西,導致效果不佳,惹得他心中不快,這些時日,太子元妃頻頻昏倒,怕是會牽累到你身上。”霍繁香憂心道。
“你放心,我熬了五日五夜才製成這忘憂蠱,絕不會出問題,若是太子元妃當真恢複了記憶,那是她的造化,同忘憂蠱無關。”這世上,沒有常人可以解開忘憂蠱。
除非,福祥公主本非常人。
福祥公主再度醒來時,已經離開了靈川。
她躺在車馬上,枕在昭明太子的腿上,這次同她一起回歸的,是她的聽覺和味覺。
馬蹄的噠噠聲,深林之中的蟲鳴鳥叫,河流山川的轟鳴,以及腳踩在石子上的哢噠,哢噠。
隨行的秦上元都認定這是一個前無古人的奇跡,除了為她添些補氣血的湯藥,也不知要如何診斷。
在郊野稍作休息後,回安陽的隊伍繼續行進,過午便能抵達。
福祥公主窩在車馬中的軟榻上,懷抱蜜糖罐,吃得甚歡。
坐在她對麵的昭明太子現如今極為不安,無法言表時,隻有愁眉不展。他望著因蜜糖的甜香而雀躍的福祥公主,內心五味陳雜。
“你好像不開心?”福祥公主將手指上的蜜糖湊到他麵前。
他抬起雙手捧著她的臉,拇指指腹輕柔地擦去她嘴角粘著蜜糖。
“我隻是怕你喜新厭舊。”昭明太子溫柔傾訴,一雙桃花眸水潤無邪,純真又悲切。
“我是個喜新的,可我卻更愛你。”福祥公主湊上前,深吻著他的薄唇。
許是她嘴中有蜜糖的香甜,暫且安撫了昭明太子心中的不安。
他繼續汲取著甜香,恣情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