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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堤上遊人逐畫船

  劫難之後的安陽,千瘡百孔,滿目瘡痍。


  周女王因宋爾莞慘死於麵前,導致夜夜驚厥,重病纏身。


  穩定安陽的重任全部壓在了昭明太子的身上。


  翠縹大戰過後,昭明太子隻短暫地在宛南休息過,聞訊安陽遭難,便馬不停蹄地追在燕國軍隊的戰艦後,為安陽死去的人報仇雪恨。


  返回安陽後,昭明太子夙興夜寐,即在短短半月時間內,恢複了安陽的穩定。


  燕國軍隊在昭明太子的追殺和驅趕下,亦是遭受重創,短時間內不會再有大的舉措,而如今霍殤鎮守在楚國東部的三郡四城,無法再回到鄭郡監視燕國的一舉一動。昭明太子隨即恢複了莘奴將軍的職位,命他前往鄭郡,接任霍殤的官職,掌管鄭郡,監視燕國。


  至於楚國,曆經兩場大戰後元氣大傷,引以為傲的戰神白素又死在了戰亂之中,昭明太子也曾認真思慮過,是否要一鼓作氣滅了楚國。


  燕國入侵安陽,戰艦過東海之時,楚國聲東擊西地攻打三郡四城,致使霍殤錯失攔截良機,造成安陽大劫。


  可偏偏在安陽穩定之後沒多久,東楚便派人奉上九鼎,以及楚王私印,向大周俯首稱臣。


  此舉是在示弱,也是昭告九州,楚國歸順了大周。若此時昭明太子再出兵滅了楚國,往後若要再度招服其他諸侯國,怕是難以服眾。


  昭明太子隻能咽下這口氣,心裏盤算著來日方長。


  宋爾莞被周女王追封為忠信侯,以諸侯之禮葬於五祚山,其女澹台彧芝被封為高平縣主。至於澹台成蹊,昭明太子所能想到給予他最好的補償,便是將他留在安陽,繼續任職郎中令,再度整合禁軍和五祚山兵營,使其常駐五祚山,能得空去看望宋爾莞的棺木,且陪伴澹台彧芝長大。


  有些人的劫後餘生並非幸事,心中不能撫平的傷痛,那些難以自愈的傷痛,也許會耗盡往後的餘生。


  上巳花朝,雪融花開,周女王的心病終於在冰融雪消時逐漸好轉。又是一年踏青賞紅,隻不過這次少公子再也不能以宋爾莞的名義來邀人遊湖了。


  弦景湖依舊翠碧,夾岸山花也如約開放。


  昭明太子抱著福祥公主踏入畫舫時,周女王已然坐在船屋之中了。


  向著碧水清泉,山花爛漫的窗軒敞開,昭明太子將福祥公主小心翼翼地放在窗邊的軟塌上。


  自翠縹城前被羋炎捅了刀子,她便深陷昏厥之中。


  鸑鷟趁機以血靈蟲將剩下的忘憂蠱投入了她的體內,借此封印了她體內的兩股邪氣,保住了她的命。


  可她自此便一直睡著,就連後腰上的刀傷痊愈了,也未見她有絲毫醒來的跡象。


  昭明太子不舍不棄,日日在枕邊呼喚,隻要福祥公主還活著,他便不會輕易放手,每日喂飯喂藥,清潔身體,一樣不落。


  所以花朝遊湖,他也將福祥公主帶於身旁,並親自照料她的所有。


  周女王是第一次見到福祥公主,她從沒想過自己能以這種方式,看到自己兒子的心愛之人。那是一張妖冶美豔的麵容,若不是秦上元和莘嬌陽真誠地與她說,福祥公主曾曆經的往事,周女王不會相信,那雙緊閉的雙眼下,藏著一個清澈又幹淨的靈魂,她更不會認可福祥公主成為昭明太子的太子元妃。


  “你將山南收為親子,可否是等著她醒來,要山南喊她親娘?”周女王起身踱步於窗邊,望著湖畔紛飛的亂紅道。


  昭明太子接過婢女遞過來的薄絨毯,悉心地將福祥公主瘦弱的身子包裹嚴實。


  “她本就是玉山南的親娘。”昭明太子堅定不移地欲蓋彌彰,手段極其殘忍地控製著宮奴言行。


  沒有人再敢提住在柒園的那位,也沒有人敢告訴玉山南他真實的身份。


  “那件事並非東陽公主之過,你已經殺了玉少染為宋爾莞報仇,便莫要再為難她了。”畫舫緩緩沿岸前行,猶豫了片刻的周女王支開侍奉的宮婢,開口幽幽地對昭明太子說道。


  “我將玉山南收為親子,細心撫養,她應當感恩戴德,否則憑著那樣一個父親,他要如何在宮中生存,她若真心是為玉山南的長遠思量,便好好地呆在柒園就是。”昭明太子洗淨了手,開始跪坐於案前調香。


  秦上元曾告訴他,多燃一些活絡生肌的香,會有助於福祥公主的康健。少公子記下後,令人打開自己位於山台的私庫,取出珍稀的玉息香,並親自為她焚香,一日未曾落下。


  所以,福祥公主如今的身體才會依舊嫩白如玉,冰肌玉骨,未生半點褥瘡。


  “你收養玉山南哪是為了那孩子,分明是為了使福祥公主順利地成為太子元妃,否則大周的太子,如何能取得一個不生不死的女人做妻?”周女王不願見他為了一個半死不活的女人失去理智。


  “母親,綏綏會醒過來的。”昭明太子堅定地說道。


  “可如果她醒不過來呢?”周女王問道。


  “沒有如果,在我這,她一定能醒過來。”昭明太子引燃香後,站起身行至福祥公主身旁。


  他跪坐在榻前,情深雋永,溫柔清明:“母親,其實我曾一度迷失。”


  “決定回安陽,決定奪下安陽,決定掌管安陽,每一步都在權勢的漩渦之中迷失,我甚至一度忘記,這樣的回歸,這樣的搶奪,這樣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初衷是什麽?”


  “直到在翠眉城前,她倒下的那一瞬,我突然想明白了。”


  “我拚了命地站在頂端,是為了掌控自己的命運,掌控她的命運,不使她如當初那般,被隨意擄掠,搶奪,不使我如當初那般,剝奪了愛她的權利。”


  也是從那一刻起,福祥公主成了昭明太子的逆鱗,沒有人可以傷害她,也沒有人可以將她從他身邊帶走。


  昭明太子同周女王截然相反,他很清楚自己要先爭得權利,才能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不像當初的周女王,為了情愛,放棄了王位,最後落得死別生離,放逐纏情島半生。


  他比周女王果斷,亦比周女王更適合這個王位。


  兩岸亂紅迷眼,周女王心中沉重,即便是身居高位之人,亦有求不得之事,想來這世上的難題,誰都無法避免,即使你站在權利之巔,所存的煩惱,也不過與眾生一樣。


  “小喜說,東陽公主再度承孕,那是玉少染的遺腹子,亦是她能存活於世的唯一理由,她是你的妹妹,亦是個可憐的孩子,孤希望你莫要再難為她,莫要再奪了她這一個希望。”周女王並不希望昭明太子為福祥公主斬斷與所有人的情誼,在一個母親的眼中,更希望會出現接替福祥公主的女人出現。


  比如東陽公主,再比如澹台小喜。


  昭明太子不為所動,他答應周女王,不會再奪東陽公主腹中子,卻暗中安排了更多的禁軍看守柒園,任何人的進出都要回稟。


  寒食,細雨,昭明太子於卓政殿參與朝立議事時,遠在高平縣巡查攤丁法的媯婁忽然回到了安陽。


  可他並沒有前往卓政殿,而是跪在第三道宮門前,求昭明太子讓他見福祥公主一麵。


  再行過一道宮門便是內宮,外臣非詔不得入內。


  朝立議事結束後,昭明太子與宋錦書共行於宮道之上。宋爾莞的死,於宋錦書打擊不小,他兩鬢忽生千縷斑白。


  “太子要如何處置媯婁?”眼見雨幕密集,宋錦書問道。


  “為我所用,厚祿高官,非我所用,殺。”媯婁最開始為周官的目的,便救福祥公主。如今福祥公主身在安陽,他的目的便是帶福祥公主回歸陳國。


  宋錦書慶幸的是媯婁尚且對昭明太子還有用處,暫且是無性命之憂。若是他不識時務地堅持去碰昭明太子的逆鱗,怕是命不久矣。


  “若是殺,務必暗自動手,若是明著動手,難免不會使天下為太子而謀的名士心冷,昭明太子若展宏圖,有些事情務必要忍耐些。”帝王的冷酷乃是權利之巔的常態,宋錦書看慣了太多權利的廝殺,野心的藏匿,相反周女王的恭謙,和昭明太子的坦誠,在他看來,卻也難得。


  昭明太子點了點頭,二人於瑤華宮前分走。


  在回東宮的路上,昭明太子看到了跪在雨中的媯婁,他信步前行,停在了他身旁。


  昭明太子自淨伊的手裏拿過簦,擋在媯婁的頭頂。


  媯婁仰起頭看了昭明太子一眼,便挪著腿腳行叩拜大禮。


  “你回去吧,她還沒醒。”昭明太子麵無表情地說道。


  “太子,臣並無他想,隻想見公主一麵。”媯婁心裏清楚昭明太子是什麽樣的人,他知道這一次就算他跪死在雨中,昭明太子也不會讓他見福祥公主。


  “她不再是陳國公主,而是大周太子元妃。”昭明太子冷言而語。


  “無論她將來身份為何,始終是媯婁心中的陳國公主,昭明太子莫要忘記曾許諾於臣之事。”媯婁嚐試舊事重提。


  “我答應你的事情已經做到了,救出了太子元妃,至於能讓你見到她,可不再當時我的許諾之中。”昭明太子耍起了無賴。


  媯婁氣的麵色通紅,爭辯道:“即便太子再多阻攔,福祥公主仍舊是我的家人,如此親人相隔,太子可否心安理得?”


  “我,心安至極。”昭明太子冷笑道。


  “她已是我的妻,於她來說,你不再是她的家人,而是外臣,未經我的允許,你休要再見到她。”


  “此次你未受詔,私自回安陽已然是大罪,念在你為大周披肝瀝膽,實施攤丁法,我暫且饒你罪責,限你三日內啟程回高平,否則便按律問罪。”


  媯婁在春寒的細雨之中跪了三個時辰,直到他暈死在宮門前,昭明太子也沒有讓他見福祥公主。


  秦上元令寺人們將快凍透了的媯婁帶回太醫局,接連灌了四碗薑湯,他這才逐漸回溫。


  她挺著肚子,身懷六甲,到了酉時就回澹台府上歇息,由此也順便將昏迷不醒的媯婁帶回了澹台府上。


  因淋了春雨,媯婁染了風寒,秦上元不便照應,澹台小喜又要日日入宮當差,一向與秦上元交好的莘嬌陽不知為何,自告奮勇地照顧起了媯婁。


  能得典客親自照看,媯婁受寵若驚,二人早前於陳國上卿府上,有過短暫的照麵,那時的他們並未想過今日,還能再度相談。


  “待你身體好轉後,便即刻回高平吧。”莘嬌陽接過他手中已經空了的湯藥碗道。


  媯婁心有不甘:“你若是替太子來勸我的,請回吧,我不勞典客費心了。”


  莘嬌陽將空了的湯碗放於案上,神情桀驁地笑了起來:“莫要太過愚蠢,你的昭明太子才不會浪費精力來派人說服你。”


  聞聲莘嬌陽的話,媯婁微怔片刻,過後他似是想了明白,淒愴地笑出了聲。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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