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征帆一一引龍駒
曆卓笙向來嘴笨,即便是他有理有據。他捏著雙拳沒有說話,方才不屑的神情轉瞬消失。
“當初,你欲將追隨我伊始,曾用福祥公主的情事考驗於我,看我是否是個色令智昏的渾人,看我是否是個可追隨的明公,想必是我的做法令你十分滿意,這才將賭注全部壓在我的身上,與我一同置之死地而後生。”少公子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逼向曆卓笙。
“可是現在呢,曆卓笙你自己呢,你現在身上可還留著當初與我置之死地而後生時的信誓旦旦?”
少公子的暴怒是必然,鸑鷟心中清楚,所以她才為曆卓笙擔憂,才會惴惴不安,不敢抬頭去望。
不管是因何而起,曆卓笙既是選擇同宋國公為謀,自他開始有這想法的一刻,便是背棄了少公子。這是少公子最忌諱的,亦是少公子最痛恨的。
“那時,是我們的生死存亡,可現下,是她的生死存亡,你已經是昭明太子了,可她已經什麽都沒了,便是連唯一的自由也要被你剝奪嗎?”
“若是如此,你與楚王又有何本質的區別?”曆卓笙的話平靜且犀利。
鸑鷟看著麵前劍拔弩張的二人,早已膽戰心慌,她甚至心中懼怕,等會兒少公子便會下令,命她出手,用毒蠱將曆卓笙除掉。
少公子冷笑一聲,道:“我真是好奇,那女人到底許了你什麽好處,能讓你這般信任她,即便是將心中摯愛托付於她。”
“她會幫她奪回陳國,帶她回聖安,帶她回家。”曆卓笙的這句話戳到了少公子的痛處。
畢竟,福祥公主是因為他,才丟了陳國,國破家亡。
“那你呢,你的家呢,你要如何回你的家呢?”少公子勾著嘴角,詭譎地笑著。
這笑容,鸑鷟隻看過一次,便是少公子在確定要殺周王,奪天子之位之時。
鸑鷟汗毛聳立,猛地抬起頭,望向曆卓笙,她眉頭緊鎖,微微頷首地搖了搖頭。
“安陽那些千麵閣的兄弟,可都在等著你回家呢,那個你的最得意的徒兒,叫什麽來著,邴七是吧?”少公子微微側頭,望向身後的鸑鷟。
鸑鷟猛地垂下頭,一動不動。
曆卓笙戳到了少公子的痛處,所以,少公子也開始痛擊起了他最軟弱的地方。
曆卓笙重吸一口冷氣,脖頸之間青筋翻湧。
從後悔組建千麵閣,到後悔與少公子相識,那些過眼雲煙在眼前飛速掠過,他猛然覺著他的命運像是個旋轉不停的陀螺,他衝破不開鞭子抽打和旋轉軌跡的束縛,隻能轉著圈原地打轉。
他望著垂著頭的鸑鷟,苦澀地笑道:“我會將太子的心上人帶回上饒,也請太子銘記當初誓言,但凡是在安陽,便無人敢傷害千麵閣的每一個人。”
曆卓笙知道這一劫他怕是躲不過了,他背叛了少公子,便再不能重新得回少公子的信任。
至於千麵閣,如果他想要邴七和他的那些兄弟繼續安然無恙地留在千麵閣,留在安陽,便隻能以死謝罪。
其實,對曆卓笙最殘忍的,並非死亡。而是在臨死之前,他還要將自己摯愛的福祥公主,親手送去另一個牢籠。
在離開雲夢城之前,他告訴鸑鷟,如果他一去不歸,便拜托她告訴邴七,他從此雲遊天下去了,要邴七不要擔心,繼續守著千麵閣,護好千麵閣裏的兄弟們。
他囑托鸑鷟之時,整個身體隱藏在暗夜之中。鸑鷟看不清他此時的神情,卻隱約地聽出他話中的悲慟。
直至後來,少公子帶著福祥公主回到雲夢後,鸑鷟才明白,曆卓笙所謂的一去不歸,是真的不會再歸了。
她驅使著貪食腐肉的食屍蠱在巴陵山下找了許久,終於在一處燒焦的灌木之中尋到了曆卓笙被焚燒的所剩無幾的屍身。
那夜的風很大,吹散了浮灰些許,鸑鷟費盡千辛才將僅剩的骨灰裝入壇中,因懼怕少公子多心,她用曆卓笙的骨灰拌著土料做成了花肥,尋了一個精致的陶甕,在上麵栽上了一株茂盛的桔梗。
她望著桔梗紫色的花朵盛開,心中酸澀,抬手抓起秦上元做的甜膩膩的酥酪糕往嘴裏塞著。
如果不是秦上元發現她不妥,怕是她早被酥酪膏活活噎死了。
她將口中的粘粘的酥酪糕全部吐了出來,借著涕泗橫流之際,將心中的酸痛也如數傾吐。秦上元地給她一張幹淨的帕子,道:“這庖廚之中沒他的走狗,你若想哭就哭,不必憋在心裏。”
鸑鷟冷靜地將臉上的眼淚擦了幹淨,她飲下一口清茶漱口,恢複了往日的乖巧。
她望著秦上元於庖廚之中煎藥忙碌著的身影,不禁譏笑道:“秦醫官無故對她這麽上心,可是曾經相識的故人?”
秦上元篩除藥渣,將兩次煎熬的藥湯混合,她將調配好的湯藥放在食盒之中,轉身望著怨氣沉重的鸑鷟。
“你這小丫頭,心中明明清楚,他的死並不是因為福祥公主,你偏將怨恨發泄在她的身上,可否有些不妥啊。”鸑鷟的年歲雖然一直在增長,可因蠱女的生長緩慢,她依舊還是從前那個年幼乖順地模樣。
鸑鷟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桔梗的花瓣,一雙靈巧的眸中覆上一層陰影:“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
秦上元捏了捏她嫩白的臉頰,道:“你的伯仁因誰而死你心中再清楚不過,你不敢對他生半點怨恨,便將所有的怒火對準了一個無辜的姑娘。”
她與福祥公主曾經一同被困在東楚丞相府,雖說有多半原因是出於秦上元自己想要救她,才會被白堯困在東楚。
直至後來脫身,也是因福祥公主囑托她前往陳國聖安去尋信北君。
初見那福祥公主之時,秦上元便對她有種說不出的好感,丞相府的相處,別離之時相互的信任,愈加使秦上元覺著,這福祥公主的與眾不同。
她身上有秦上元十分羨慕的倔強,仿若是一朵嬌豔的花,即使是被人踩入爛泥之中,她也會生出荊棘,去刺穿那個踩著她的人,而後向陽盛放。
“昭明太子雖然救了你,你也不必事事都對他唯命是從,你是你,你總要有自己去辨別善惡,是非曲直的本能,若你沒有,同你自己創造出的那些蠱蟲,又有什麽區別?”
秦上元知道,有昭明太子在,鸑鷟暫且不會對福祥公主做些什麽事情來,於是放心地留她在此處,提著食盒給福祥公主送藥去了。
秦上元離開後沒多久,鸑鷟便受少公子的詔令,前往他所居的庭院之中。
進入居室時,望見裏麵一片雜亂,少公子更是毫無形象地倚在榻上,雙目通紅。她雖然不知方才發生了何等激烈的事情,但隱約也猜到了,是福祥公主導致如此。
她緩緩上前,俯身作揖。
“我記著你有培育過一種蠱蟲,是可以抹去記憶或是封存記憶,現下可否能用?”少公子將敞開的衣襟整理妥當,開口發問。
“已然可用,隻不過目前並未帶在身上。”鸑鷟記得,忘憂蠱成蟲已有五隻,尚且都在金娥樓之中封著。
“明日一早,你啟程回安陽,將這蠱蟲帶過來。”少公子吩咐道。
“諾。”鸑鷟領命後,起身欲走。
“你不問我,要這蠱蟲作何用處嗎?”自曆卓笙死後,少公子注意到鸑鷟的異樣。
她不再好奇少公子每一步的抉擇,隻是盲目地遵從著。
“太子作何用處,必有成因,鸑鷟不必過多詢問,遵從便好,況且鸑鷟所製的蠱蟲原就為太子一人,作何用處,也都是太子一聲令下。”如若不出意外,這忘憂蠱應當是用在福祥公主身上。少公子不說,鸑鷟也已經猜到。
福祥公主是曆卓笙舍命救下的人,可鸑鷟卻恨她,就像是秦上元所說,她不敢怨恨少公子,便將曆卓笙的死算到了福祥公主頭上。
所以,當她得知少公子要對福祥公主動用忘憂蠱,並未產生任何內疚,反是心中萌生一絲欣喜。
這份欣喜支撐著她,忘卻曆卓笙身死的悲慟,日以繼夜地抱著桔梗花返回安陽。安頓好曆卓笙的骨灰後,她將五隻忘憂蠱一並帶在身上,抱著為曆卓笙報仇雪恨的心思,複而歸來。
行至半路時,鸑鷟得少公子灰雀傳書,叫她不必再回雲夢城,帶著忘憂蠱前往翠縹郡的沙洋城東大營。
此時的少公子,已於沙洋城東十裏處紮營觀望,楚國與宋國,齊國,魯國的上饒之爭。
此次楚王禦駕親征,致使楚國軍心士氣大漲,似是不刻便能攻入上繞城去,將聯軍一舉殲滅。
少公子孤身前往楚軍大營,不請自來地要求麵見楚王。
楚王自是詫異,他不信堂堂昭明太子竟會選擇於此時和楚國結盟。
“昭明太子怕不是走錯了大營,你該去的地方,是翠眉城吧?”楚王站在帳前,望著孤身一人的少公子,質疑少公子此次前來的目的。
“楚國公何必如此早下定論,如今楚國四麵皆敵,任何能改變楚國現下的動蕩,扭轉乾坤的人,國公都應當迎為上賓才是。”少公子稱呼楚王為國公,是已向楚王點明結盟條件。
楚王剜了少公子一眼,不屑地欲拂袖離去。
“國公若是現在舍我而去,必會後悔。”少公子不依不饒地前行一步,卻被帳前的楚兵警覺地攔住。
楚王冷哼一聲,偏頭道:“後悔的不是孤,而是昭明太子你,先前與宋國沆瀣一氣,攻打楚國,現下奪了孤的三郡四城,又轉頭要同孤結盟,你當孤是三歲孩子一樣好騙嗎?”
少公子勾著嘴角微微頷首,對於楚王的質問,他似是明顯得償所願。
“迷惑宋國公那個女人罷了,當初攻下蔡息二國的楚王也不會不清楚,想要奪取,必須給予的法子。”少公子雖是在講明這其中的緣由,可聽起來倒像是以牙還牙。
楚王的怒火終於被少公子點燃,他轉過身子,指著少公子罵道:“那孤現在要你歸還東部的四郡三城,若你肯歸還,孤願意放棄王爵,從此歸順大周。”
少公子見楚王已然咬上了他的魚餌,便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道:“如今談條件的先機在我的手裏,而非國公手中。”
“昭明太子可莫要口出狂言。”楚王鏗鏘有力地說道。
“如今東部三郡四城尚在我的手中,若我轉身投奔了宋國,使東部駐軍出戰,那麽楚國便不複存矣”少公子說道。
這是楚王最畏懼的,亦是少公子前來談判的籌碼。
楚王禦駕親征,由白素隨行,而非白堯。他將白堯留在了東楚,便是拿不準少公子是否會再度西下攻打東楚。
畢竟白堯的頭腦比白素的靈光,不然楚國也不能如此迅速地就吞下息蔡二國。
“大不了孤攻下上饒與翠縹,守著西北這些肥沃之地,便能東山再起。”楚王的盤算果真同少公子先前預料的一模一樣。
這下他便更加胸有成竹。
“若連翠縹郡,國公也失了呢?”少公子問道。
“孤,不會失去翠縹郡,絕不會。”連年對外征戰,踏平薑國,息國與蔡國後的楚王,已是居高自傲開始輕敵,他仍舊堅定不移地確信自己絕不會輸給妘纓,上繞城勢在必得。
“那我便等著楚國公大獲全勝的消息。”少公子言以至此,也不必再多說,楚王已經將他所說的話聽進了心中,他現在能做的,便是等。
等著楚國同宋齊魯聯軍於上饒大戰,等著妘纓將他逼到絕路。
少公子並沒有等得太久,三日之後,便有楚王身邊的親信,前來大周營地求見少公子。
那日,懷有身孕的秦上元,在兵將的護送下自雲夢城來到沙洋大營。她將這個喜訊告知於澹台不言後,他便欣喜若狂地拉著少公子,相談這孩子的名字。
得知楚王派人前來的少公子,並沒有著急起身,前去帳前相迎。他故意晾著他,依舊同澹台不言坐於帳中飲著熱茶。
須臾,那來使在營帳外大聲喊了起來:“昭明太子先前信誓旦旦與我王結盟,現下見宋齊聯軍所向披靡,可是怕了?”
坐在帳中的少公子依舊穩如泰鬥,麵不改色地飲著茶。
“原來堂堂大周的昭明太子,也不過如此,膽小鼠輩,信口雌黃。”那人罵得越急,少公子越不動容。
澹台不言放下手中茶,勸道少公子:“這人如此急切地破口大罵,大抵是楚國麵臨著岌岌可危的狀況,太子再不插手幹預,怕是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