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故人何得不同來
“這百獸園外麵,有那麽多美好的軀殼,身居高位的,手掌重權的,孤冷美豔的,可是任君挑選,你又何必拘泥在這一片天地之中呢?”我說道。
“你是這幾十年之中,唯一說要帶我離開這裏的人,雖然我知道你是在哄騙我,但還是覺著頗為欣慰。”她歎了一口氣,便背對著我不再說話了。
我守在陶甕邊,三番四次地詢問著她,她都不再搭理我。
我靠在陶甕邊上,忽然覺著有些乏累,倚著陶甕就睡過去了。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我變成了陸庭薇,自爾雅城逃出後,便向南而去,抵達了一處桃花盛放之地。
獨自休養幾年之後,雖有好轉,可身上卻留下了幾道不可褪去的傷疤。守著這些傷疤於凡塵流浪之時,遇見了息昌侯姬伯溫。
原來,陸庭薇便是世人皆唾棄的魅惑息國君侯的橫公妖女。
也許,是叔離的狠毒,使她心灰意冷,她不再相信情愛,將對叔離的怨恨都放在對她甚好的姬伯溫身上。
她要他廢息國君夫人,冊立自己為國之小君。
姬伯溫照做了,他親自賜了鴆酒於君夫人,並力排眾議,讓陸庭薇終於坐上了君夫人之位。
再後來,她異想天開,為姬伯溫孕育一子,並要姬伯溫廢掉姬凝公子的儲君之位,冊立自己的腹中子為儲君。
姬凝公子得知後,攜一眾公卿打著鏟除塗山妖女,清君側之名,殺入息宮。
即將臨盆的陸庭薇被姬伯溫的護衛一路護送至玄月山,於蝴蝶穀生下姬雪之後,陸庭薇隻身回到了平津城。
可平津城早已換了新主,姬凝為息侯,他將自己的父親鎖在了寢殿之中,斷絕水糧,將其活活餓死。
陸庭薇回來所見到的姬伯溫早已經變成一具幹癟的屍身。
那時的她才明白姬伯溫對她的好,於她的愛,即便是傾其所有,隻要是陸庭薇想要的,他給的絕不吝嗇。
她那時才明白,並不是這世上所有的人都如叔離一樣,薄恩寡義。她念著姬伯溫的情,帶著對姬伯溫的愧疚,徘徊於人世,尋找著姬伯溫的轉生。
不知那姬伯溫到底是什麽命,竟然能兩世皆為王侯。
陸庭薇尋到了東楚,並認出了楚襄公便是轉世後的姬伯溫。
她留在了楚襄公的身邊,楚襄公也貪戀她長春不老的身體。
可襄公終究不再是姬伯溫,年老體衰之時,將陸庭薇困在了花園裏的溪水中。他自私地希望,陸庭薇那美好的身體隻為他一人所用,即便他死了,這世上的任何人,都碰不得。
陸庭薇掙脫襄公所設的細網之時,楚王已然將困著她的花園修建成了百獸園。園中放生著許多上古凶獸,好鬥,凶殘,她幾次險些命喪於此。
於是,她躲避於水下,為了重獲新生和自由,她選擇了舍棄正道,練就邪魅之身,從而舍棄逐漸調零的本體,借他人之身存活。
我醒來之時,已經日上三竿了,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起身動了動僵硬的筋骨。
昨夜那不同尋常的夢,滿足了我的好奇心,卻也讓我切身實際地感受到,陸庭薇曾經的悲歡離合。
若是毫無觸動,便是假話,畢竟我也曾遭受過心愛之人的背叛,更能感同身受罷了。
“媯薇被那幼童帶去了密林,我總覺著不對,你快跟上去瞧一瞧。”陸庭薇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隨著她的聲音原地轉了一圈,卻並未瞧見她的身影。
低下頭,見陶甕之中的水,已然成了血水。
我嚇了一跳,連忙將纏繞在陶甕上的鳳凰花扯了下來。
“你扯它也無用,我的本體已經傷痕累累,自然承受不住來自靈魄的重量。”陸庭薇靈魄出竅後,陶甕之中的血水可算是清澈了些。
我瞧見她的本體腹部,有一道深廣的傷口。
“所以,在你吸食第八十一人的精髓後,靈魄再回不去本體,必須轉生至他人之身了?”我問道。
“現下要緊的並非是我,而是你的媯薇妹妹,清晨之時,正是密林中凶獸橫行之時。”陸庭薇急迫地說道。
我舒了口氣,解下掛在身上的烏梅子,撥開麵前的鳳凰花藤。
陸庭薇的靈魄倏地附上我的軀殼。
這烏梅子我與媯薇一人一支,掛在身上,以防陸庭薇獸性大發,想要占據我們的肉身。
於她的攜領下,我飛走於樹梢,不一會兒便到了園中央的那處密林。
此時的密林四下靜謐,並不像是有人來過的痕跡。
“是不是你看錯了?”我以鼻息嗅著四周的味道。
“不會,我絕不會看錯。”陸庭薇堅定地說道。
我的鼻尖忽然略過一絲血腥味兒,我嚇了一跳,立即尋著血味兒尋去,見不遠處的野苧麻葉子上,蹭著些許血跡。
“你這技能還挺不錯的。”陸庭薇讚許過後,抬起手沾了些許,往嘴裏送去。
如今,她的靈魄在我的身體裏,所做的一切都是通過我的身體所力行。
我沒辦法阻止她,便隻能在她嚐過之後,拚命地吐著口水,企圖將那股腥鹹的味道吐出去。
“是那幼童的血。”陸庭薇說道。
我驚異,這,她都嚐得出來?
“未經人事的孩子,身體裏的血大都帶著些許甘甜,早前,我可嚐過許多,絕不會錯的。”她的話使我背脊發麻。
“你以後,別再喝小孩子的血了。”我囁嚅地規勸道。
“我那時懷有身孕,若不以幼子之血滋補,孩子根本保不住。”她抬起腳繼續向前。
“都是為了活下去而已,你又能比我高尚多少,說得好像你沒吃過葷腥一般。”陸庭薇不屑地道。
“我那吃的是雞鴨鵝魚,怎能同人相比?”我反駁道。
“於我眼中,你們同雞鴨鵝魚沒區別。”她的話倒使我啞口無言了。
若是當真如此,我跟妖邪又有什麽區別?
再度向前行進之時,周遭所留的血跡越來越密集,隨著不遠處傳來媯薇的一聲嚎叫,我與陸庭薇一同飛奔而去。
那日被鳳凰花藤甩飛的土螻再次出現,它將媯薇按在蹄子下,唾液滴滴落在媯薇的心口處,騰起一陣陣灼燒般的煙霧。
媯薇強忍著燎泡的疼痛,哭道:“阿姐救我。”
我摩拳擦掌準備上前,卻聽陸庭薇道:“以你的功力,現在打不過它。”
“你能打得過它,就行了。”我說完後,吹響一聲口哨。
土螻聞聲回過頭,看到了我,並認出我就是將它一直長犄角弄斷的人。
它放開了媯薇,咆哮著向我衝來。
陸庭薇低吼了一聲:“真是胡鬧。”便攜我飛身而上一同對抗著土螻。
往常她附身於我軀殼,大都教我陸離劍法的招式,以及如何提升自身的真氣去融合那半個真元。
這次麵對的是強勁的土螻,靠著我現在所掌握的劍法與之硬碰,根本無勝算。
所以,我算是在逼迫著陸庭薇出手。
同為上古妖魅,雖然這土螻比她厲害許多,但因斷角傷勢過重,打鬥之時明顯力不從心,眼瞧著再使一招,就能將其製服了。
此時不巧,我腹中傳來一陣脹痛,似是肚子裏有什麽東西要破出一般。我不知陸庭薇可否能感同身受。
我強忍著痛,見她將土螻的頭斬下之後,便滾去一旁的花地裏,佝僂著身體,痛得打起了滾兒。
這一滾,倒是直接將身藏於花叢裏的幼童給撞了出來。
她一臉驚慌地望著我,手上纏著帶血跡的帛布突然掉落。
我於醍醐灌頂的同時,暈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回到了鳳凰花樹下,媯薇守在我的身旁低聲啜泣,見我醒了,立即喚來了陸庭薇。
她將手掌貼在我的小腹上,劫後餘生般地長籲了一口氣。
“你倒是能忍痛。”陸庭薇埋怨道。
我不明所以地坐起身,細細地收著小腹,還是覺著有些痛。
陸庭薇纖手一揮,於我麵前便出現了一泊清水般的幻影。
“這潭清水,便是你原來的真氣。”她挽手一推,清水的幻影上浮來一片白色細流。
“這細流,便是塗山族開了你的心念,以及俯身在你軀殼時留下的痕跡。”她隨後打了個響指,便見一個珍珠般的圓球蹦蹦跳跳地進入白色細流之中。
“這是那半個真元?”我猜測道。
陸庭薇點了點頭。
“這,便是你練習陸離劍法後,逐漸融合真元的模樣。”她輕輕抹著清水幻影,隻見這三種不同的真氣開始融合。
少頃,清水幻影變成了白色幻影,那珍珠般的圓球雖然變小了,卻仍舊未有消融。
陸庭薇攆著食指和拇指於口唇間,她微微地吐了一口氣。她將這股氣息投擲於白色幻影之中,刹那間這片純白之中,遊離出一團黑氣。
黑氣不與白色幻影融合,兩方各自為營,此消彼長,互不相讓。
“所以那團黑氣,是你附身在我軀殼殺土螻之時,所留下的?”我不解地詢問著。
陸庭薇點了點頭,道:“這便是為何,平時我附身於你之時,從不動用自身的邪氣,我墮入邪魅之列,是與塗山族的仙靈之氣不容,在我斬殺土螻之時,動了自身的靈力,你腹中才會覺著猶如漲裂一般的疼痛。”
“這團黑氣無法消掉是嗎?”怪不得陸庭薇那時會惱怒我是在胡鬧。
陸庭薇轉過頭白了我一眼,道:“我的邪氣已然沾染了生靈的血肉,你當真以為練就邪魅之身是鬧著玩的嗎?”
我訕訕地抱著陸庭薇的手臂道:“要不,你也賞我半個真元,讓它們自成一體,打一架分勝負如何?”
陸庭薇冷哼一聲:“你若是想死便早說,也不必再浪費我的時間教你劍法。”
我吐了吐舌頭,不過是句玩笑,卻不料她還當真了。
可既然她這樣說了,便更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繼而趴在她的肩膀上撒嬌道:“會死這麽嚴重的嗎?”
“你瞧這世上,習得邪功的那些個方士,有誰長生不老了,不是迷失心智殺妻殺子,就是走火入魔,自暴而亡了。”她莫名地抗拒我向她撒嬌,便將我推遠後,站起了身。
“那你呢,你會嗎?”我有些擔心她。
畢竟她教給我陸離劍法,也算是我半個師父了。
她微怔了片刻後,邪魅一笑:“這便是族群天賦了,橫公族本為妖仙,亦正亦邪,兩路皆可,不會如爾等般可憐可悲,分明上下求索,卻始終不得善已。”
我忽然想到少時在藏書閣看到的《山海誌》那本書中所記載,東海黑鮫,崇尚為人,貪戀塵世暖,遂而執著於修行人道,隻是得正果為人。
可最終入人道輪回黑鮫,卻寥寥無幾。
橫公族的妖邪看我們可憐的心思,大抵就如同我們看黑鮫一般吧。
陸庭薇見我沉默不言,便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頂,語重心長地道:“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了,你覺著可憐可悲,或許人家並不認為,否則明知是苦果,卻不斷前仆後繼,你的悲天憫人,也不值個錢。”
我仰起頭,斜視陸庭薇,甚是覺得她話中有話。
她垂下眸子,勾著嘴角,笑了起來:“暫且先分心去處理那幼童吧,否則下次,她將你的阿妹帶去了惡之城,我可不跟著你去救了。”
我這才想起,暈過去之前,那藏在花叢裏的幼童。
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尋著媯薇盤坐的方向走去。
現如今,那幼童被鳳凰花藤緊緊捆著,正倚在樹幹上。媯薇端著漿果甜湯,一點一點喂著她。
“呦,你還有臉喝。”我叼著一片鳳凰花樹葉,蹲在她的身旁道。
她懼怕我,所以嗆了一口甜湯,滿臉通紅地咳嗽著。
媯薇見狀,輕拍著她的後背,為她擦淨嘴角的汁水。
“你身上的燎泡,好些了麽?”我善意地提醒著媯薇,話外之意,讓她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疼。
媯薇雙眸清澈,她笑道:“用鳳凰花汁塗了塗,倒是好了許多,起碼不疼了,陸庭薇說,每日擦三次,半月過後燎泡就能消了。”
“那你知道,她是故意將那凶獸引來的嗎?”我見她絲毫不生幼童的氣,便開口講出了實話。
那些野苧麻葉子上的血跡,是幼童割破了手,故意抹上去的。
那些凶獸皆喜愛血味兒,尤其是幼童的香甜血味兒。
媯薇垂眸凝思,可嘴角的笑,卻一直未有消去。
“先前不知,可自打那凶獸出現之時,她不見了影,我就猜到,她是故意將我引向那邊的。”媯薇放下了手上的湯碗。
“那你還留著她?”我伸出手,捏住了幼童細弱的脖頸。
幼童雖然害怕,卻沒有哭嚎,隻是身子微微顫抖著。
“她也不過是為了能活著罷了。”媯薇將我的手,從幼童的脖頸上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