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落盡梨花月又西
我扯下脖子上的紫玉蝴蝶瓔,猶豫了半晌,眼瞧著四周狂風而起,大雨傾盆,正是逃跑的絕佳時期,便當機立斷,將蝴蝶瓔丟給了他。
“你同他說,不必讓他再來救我,他既然當初選擇背棄我而去,我此生便不會再原諒他,我與他,不複相見。”
趁著他同鐵甲軍搏殺之際,我再度衝入雨幕,往荷花池那邊奔去。
這雨來的及時,不但能將我逃跑的痕跡與血跡衝刷幹淨,也為守宮禁軍的搜捕提供了不少障礙。
我身上有傷口,最是泡不得冷水,我見離荷花池附近有一所宮殿,無人把守,便衝了進去。
宮苑之內,空無一人,我疾步向前,躲藏於僻遠的偏殿之中。
殿內纖塵不染,且四周被玄色帳幔遮擋,照不入半點光亮。殿中央聳立四座巨大石柱,石柱內是一座占地寬廣,約有一丈高的四方鐵籠,鐵籠上方被玄色錦緞所覆蓋,隻有下方露出些許鏤空的雕花。
我聽聞雅光公主出嫁蔡國之前,於章華台設豢蝶室,於籠中養百花與蝴蝶,莫不是我誤打誤撞闖入的宮殿,是雅光所居的章華台?
我身上濕冷,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見四柱所對的榻前,懸著的兩三頁茶白帷帳還算幹淨,我大力將之扯下,褪去身上的濕衣,將帳幔裹於身前。
聽著門外的大雨傾盆,如珠玉崩落,我躲在石柱後,倚著牆壁,渾身上下開始發冷。
低頭見身上的傷口已然膿腫,可這殿內卻沒有可用之藥。
我將身子蜷縮成一團,卻止不住冷顫,昏昏欲睡之際,鼻息之間忽然湧來一陣清香。
冷冽卻沁人,猶如雨後的山林,奔湧於花間的清泉。
嗅著這股香味,我安然睡去。
睡夢之中,隱約見一身著白裳的女人,我看不清她的臉,卻覺著她身上發散著的,正是我入睡前聞到的冷香。
她緩緩朝我走來,素白的手指略過撫上我的峨眉,霎時,寒冷之意退卻,心頭開始生暖。
我舒服地翻了個身,繼續沉睡。
不知過了多久,我耳畔傳來淡淡的呼喚,像是母親的聲音,卻又不是母親的聲音。
“綏綏,醒醒,有人來了。”
我猛地睜開眼,緩和了片刻後,坐起身。
垂頭見身上的傷痕竟都不見,便是被雨淋濕,都不知被我丟去哪裏的衣裳,也清爽整潔地穿在我身上。
我長吸一口氣,聽聞殿外傳來了腳步聲。
我躲在石柱後麵,不敢現身,待門吱呀一聲打開後,緩緩探出頭外望。
一位挑著食盒的宮婢走入,停在了鐵籠前,她將食盒中的飯食一一拿出,放在了地上,而後起身,逐一為殿內昏暗的燈燭添油。
見她駕輕就熟地模樣,似是長留於章華台侍奉宮婢。
殿內四周被玄色帳幔遮擋,所以見不到現下外頭是白日還是黑夜。我並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見殿內有人來,又是前來送飯食的,自然就覺著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才想著現身與她言謝,卻又聽到耳邊傳來一聲似曾相識的話音。
“綏綏,躲好,不要出來。”
我嚇得一激靈,以為自己撞邪了,蜷著身子一動不敢動。
片刻後,那聲音似是沒了,我這才又坐起了身,探去石柱外。
那宮婢早已離開,空蕩蕩的殿內,唯有地上的餐食,正冒著騰騰飯香。
我毫不猶豫地走過去,盤坐在地上開始吃了起來。
盤中是一整隻燒好的酥脆雞,我舔了舔手指,便用雙手將酥脆雞分解開來,拿起一隻肥碩的雞腿放在嘴邊,撕咬下一大片肉。
這酥脆雞做的當真符合我的口味。
我抬起手,欲將另一隻腿也拿在手中之時,對麵的籠中突然伸出一隻素白的手,在我之前,將另一隻雞腿奪了去。
我嚇得蹬著腿後挪了幾米,手上那隻被咬得隻剩下一半的雞腿,也隨之從手中飛了出去。
“嘖嘖嘖,浪費了。”耳邊又傳來同樣聲音。
隨著話語一同而來的,還有那隻素白的手,將我掉在地上的雞腿也一並收走。
我吞了吞口水,猜想玄色錦緞蓋著的鐵籠後,關著什麽樣的妖魔鬼怪。
在我認真思考的同時,那隻素白的手接二連三地朝著盤中的酥脆雞而去,眼見著盤中雞就快要被吃沒了,我終於忍無可忍地扯開了玄色錦緞。
低頭下看,對上了一雙幽藍的雙眸。
我從未見過海,於是便忍不住地猜想這雙眸子的顏色,大概是如海一般的顏色吧。
她盯著我,嘴上倒是沒閑著,大口地吃著酥脆雞,滿嘴流油。
“對不起,我已經好些天都沒吃到肉了。”她嘴中嚼著雞肉,並無言語的機會。
又是那個聲音?
我轉身四處張望,低聲問道:“是誰,是誰在說話?”
“是我,綏綏,轉過頭來。”那聲音再次與我耳畔響了起來。
我猛地回身,卻見方才蹲在地上吃雞的藍瞳女子已然站起了身。她雙眸清冷,銀發如雪,容顏絕世,非凡塵之姿。她素白的衣裳,無風卻繞周身飛揚而起,她的手越過鐵欄的縫隙,食指輕觸我峨眉之間。
刹那之間,我隻覺四周輕飄飄的,好似身體已然脫離了地麵,正飛升於半空之中。
霎時,她拽住了我的手,我的身體也竟然輕易地穿鐵欄而過,進入了籠中。
被她拉著往籠內走去,我竟不知籠中的風景竟然如此秀美。
山桃與梨落擁簇相繞,落水與怪石相輔相成,便是通幽的石橋上都刻著精美的花紋,更別提藏於百花之中的涼亭軟榻。
我環顧四周,見不遠處,光線朦朧地燈台下,似是臥著一人。
待我緩緩走近了,才瞧清楚,這閉眼側臥的人,正是方才帶我穿鐵欄而過的藍瞳女子。
欲將俯身將其喚醒,卻見身旁又有一席白影翩然而至。
我驚恐地張大眼睛,看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她,一個立於我身旁,一個酣眠於燈台下。
她勾起嘴角笑了起來,畫作一縷白霧投入側臥的身體之中。
不刻,她悠悠轉醒,抻了抻腰身,緩緩坐起。
倏然,棲息在她身上的彩蝶,翩然飛離。
她不經意地抬起手,捉住一隻,便往嘴裏送去。
我登時毛骨悚然,以為她是豢蝶室裏的蝴蝶成了精,不僅蠶食自己的同類,還會時不時抓人入籠中享用。
她再度站起身,纖長的手指欲觸碰我的臉頰。
我驚慌地往後退去,被她帶入籠中,想必沒辦法逃走,她並非常人,我肯定又打不過她,便隻能求饒。
我立即跪在地上:“小人實屬糊塗,為躲追兵,這才逃進了殿內,驚擾了仙子修行,仙子莫要吃我,我願為仙子奴仆,供以驅使。”
“綏綏,我是你的姨婆祖。”那聲音又來了。
就在我耳旁,如影隨形。
“是是是,你不止是我的姨婆祖,隻要你肯放了我,我祖上十八代的地位,隨意你挑。”耳朵裏徘徊的聲響,定然是被她放了蠱蟲。
我連忙用手指掏起了耳朵。
隻是,這並沒有用,她的聲音,便是我將自己的耳朵死死地堵住了,卻還能聽的真真切切。
“綏綏,我才不是蝴蝶精,我是你的姨婆祖,你的祖上是塗山嬌和姒文命,我是女嬌的妹妹,我叫塗山婜。”
我心中抗拒著,並認為這是精怪迷惑人心的慣用伎倆,等我放下了警惕,她好一口吞食。
“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我家嘉夷,來賓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於茲則行。”她開始輕聲哼唱著歌來。
歌聲入耳,使我心中得以平和,逐漸回想起在我年少時,母親好似也曾哼唱過這樣的歌。
回歸於理智的我,開始了認真的思考。銀發藍瞳,確實是塗山族特點,她又生的極其漂亮,斷然是那些精怪們無法達到的高度。
我將手從耳旁放下,緩緩地抬起頭望著她。
她於昏暗地燈火之中望著我,笑意晏晏。
我慢慢起身,油然感覺腦瓜子有點飄飄然。
“無礙,第一次靈魂離體,確實會產生不適,你瞧方才,便是你的腦子都變笨了。”塗山婜終於開口說話了。
“靈魂離體?”我錯愕地望著她。
她拉著我再度回到了鐵籠邊緣,透過掀開的錦緞望去,見籠外麵的我,正閉著眼,如同個石柱一般杵在那,甚是詭異。
我朝自己揮了揮手,卻見其毫無反應。
“我這樣一直離著肉身,腦子會不會越來越笨?”我問道。
她沒有說話,笑著拉著我的手,將之放於她的胸口。
我登時臉有些紅,甚至覺著她的胸口比之骨碌的還要豐盈。
“當然不會,隻不過一日之內,不能離開軀殼超過兩個時辰,否則將來會短命。”她沒有開口說話,可我卻清晰地聽到了她的聲音。
我抽回了自己的手,好奇地盯著看。
“你我本為同族,你雖曆經幾代血脈融合,可卻依舊與我骨肉相融,塗山族秘術的心念,你領略的慢些,也無妨,以後熟能生巧就好。”她拉著我,又走回到籠中深處去。
我與塗山婜對坐於花間涼亭,我嚐試用心念與她對話,卻聽她開口說道:“你今日靈離軀殼初日,莫要動用太多心念,會傷及心神。”
我乖巧地點了點頭,問道:“姨婆祖怎會被困在這裏?”
塗山婜垂眸沉默了片刻,道:“我為阿姐來尋生機。”
塗山婜的阿姐除了塗山嬌,便隻有塗山妲了。
塗山嬌已然化石成神了,那便隻有塗山妲了。
“她還活著?”我嚐試問探。
塗山婜沒有說話,幽藍的眼瞳略過一絲傷痛。
我見她神色悲傷,便不再提及有關塗山妲的事情。
這一段時間,我一直藏身於章華台,也不知過了多久,竟沒有禁軍前來搜捕。除卻每日陪著塗山婜入籠中兩個時辰,其餘的時間,都在盤坐歸息,修煉真氣,借以來提高自己的內力。
豢蝶室送飯的宮婢並非餐餐按時送來,我估算著大約每隔兩三日才能來一次,我也終於能了解,為什麽塗山婜要餓得來抓蝴蝶吃。
於夜深人靜之時,我曾跑去章華台外麵的荷花池中撈魚回來,和塗山婜一同在籠中伐花木,引火烤魚。
東楚王宮中的荷花池比白堯府上那莫梨軒池塘寬廣多了,池中錦鯉自然也就比莫梨軒池塘中的多,足夠我與塗山婜吃一陣子。
再後來,我發現前來豢蝶室送飯的宮婢,兩三次後,便會換一個新的,起先我並不知因為什麽,一直到前來送飯的宮婢變成了汀嵐。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太後身旁的人,還是王後身旁的人,但早前她對我做過的那些事,便使我深感厭惡。
我躲在石柱後,見她添完燈油,布置完飯菜過後,卻遲遲不肯離開。
她與我一樣,站在鐵欄前,待塗山婜素白的手伸出取食之時,汀嵐扯開了覆蓋鐵欄上的錦緞。
塗山婜並沒像上次見我時一般,吃的滿嘴流油。
引汀嵐上鉤的,是塗山婜的靈,待錦緞被掀開後,她的軀殼立於一旁,閉著眼。靈霎時歸於軀殼,她猛地張開了雙眼。
她渾身上下散著幽藍的光亮,像是火焰之中的幽冥,冰雪之中的霜冷,攝人心神。
我見汀嵐被這幽冥的光芒吸引,並在塗山婜的引到下,往鐵籠西側走去了。
錦緞繼而緩緩掀開,一扇被三重鐵鎖緊鎖的鐵門露出來。隨後,汀嵐像是著魔了一般,一遍一遍地撞擊著鐵籠的大門。
除了‘咚咚’的撞擊聲,我仿佛還聽到了骨碎的聲響。
汀嵐的額頭和手臂已然血跡斑斑,看著甚是觸目驚心。
隻是,鐵籠的大門,仍舊不損半分,聳然屹立。
塗山婜開始心急起來,她周身的幽藍逐漸濃烈,像極了深穀之中的盛放的藍鳶尾。
許是汀嵐身上的傷過於疼痛,使她逐漸恢複了理智,她被嚇得哇哇大叫,連滾帶爬地往殿外跑去。
然而,塗山婜並不準備放棄這次天賜良機,她的手伸出鐵欄的縫隙,欲將汀嵐召回。
此時的鐵籠散著丹朱色的光,如同驚雷一般,閃了一下,朝塗山婜而去。
塗山婜被這束光擊飛,落在籠中的百花叢中,湧出一口血來。
我見汀嵐跑遠了,便疾步行至鐵籠旁。
塗山婜的白衣上血跡斑斑,方才伸出鐵籠的右臂上,有一道深刻見骨的傷痕。
她躺於花叢之中,無助地啜泣起來,方才驚起的亂花,散落在她白衣上,更顯淒美獨絕。
我嚐試著觸碰鐵籠,發現那道傷人的丹朱光並沒有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