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謝卻海棠飛盡絮
不用再照料素素的我,閑了下來,除卻每日為羋炎和羋蘇弄些新鮮的吃食,餘下時間開始著手作畫。
終在秋嚐祭前完成了雲夢山水圖。
我與羋蘇先買了個關子,要他暫且先不要去看我所作的畫卷,等太後壽誕之日,再打開一同欣賞。
羋蘇見我胸有成竹地模樣,便沒再多問,將畫卷裝入緗帙瓶中收藏。
太後的壽誕宴於瀛洲宮內舉辦,我跟著絡先生隨行於羋蘇身旁。
前往瀛洲宮所乘乃平穩船舶,自是比平時所撐孤舟要穩當許多。瀛洲宮位於泱漭湖心處,占地相對其他水中樓閣寬廣,猶如湖中的一片沙洲,鋪蓋於泱漭湖水中央。
靠近瀛洲宮時,見其四處皆有林木遮擋,唯一高聳著的樓閣上,隱約見燈火輝煌。
自水台落船,經由一處水上九轉花廊,行三段石階向上,過石門後,瞬而豁然開朗。
首見這一處四方的庭院,北角栽著一棵櫻樹,現下花敗,隻有綠葉,西邊與樹相對是一座四角涼亭,涼亭建於淺池之上,四角分別有銅鈴,風過而響,咚咚清脆。
這庭院寬廣,卻僅有這兩處風景,甚是空曠。
庭院正西有一扇門,行過門後,便見被垂柳環繞的水塘,水塘內開滿了正值季節的緋色荷花,水塘側邊是一座富麗堂皇的二層樓閣。
沿著編木拱橋過水塘,入樓閣,自木階引上二樓,見羋炎和碧兒已然就坐於主位下右側。
她見羋蘇來了,便招呼著他來自己身旁就做。
羋蘇溫和地笑著點點頭,自羋炎身旁的坐塌入席。
天色漸暗,宮婢們依次引燃燈火和驅蟲香,並將樓閣內所有窗打了開。我隨之透過所開之窗向外望去,但見這座樓閣的後麵,還有許多亭台軒榭,它們像是藏於花木之中,重巒疊嶂的山一般。
而那處燈火輝煌的高樓就在不遠處。
“蘇哥哥,我聽說羋亥與舅父告假,今夜外祖的壽宴他不來了,可是真的?”聞聲羋炎說話,我回神。
溫文爾雅的羋蘇點了點頭。
羋炎緩緩靠近羋蘇,神神秘秘地道:“我聽聞,好似是羋亥受了傷,舅父問他是如何受的傷,他卻不願意吐露,提前於外祖告了罪,送了翠眉山青玉做的如意,就躲在沉璧閣閉門不出了。”
羋蘇聞此莞爾一笑道:“這不正合你意?”
羋炎捂嘴淺笑:“這般明顯麽,我聽聞舅父說時,可假裝替他惋惜了好一陣子。”
“也不知是誰這般英勇,將他打的不敢出門。”羋炎捂著嘴角,卻掩蓋不住臉上的雀躍。
羋蘇回頭撇了我一眼,讚許道:“是個英勇的,連公子都敢出手打。”
我露出貝齒,討好地笑了起來。
此時樓閣外,楚王攜一身丹章色衣裳女人自編木拱橋上走來。
起初我以為楚王身邊的女人是太後,走近後,於羋蘇拜禮時,卻稱其為母後。
這羋蘇的母後便是楚國的王後了。
楚王敬重王後,於拱橋之時,他便一直牽著王後的手,自始至終都不放開,二人同坐於高台上後,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了手。
我心中鄙夷楚王早前與我傾訴甚愛骨碌的那些說詞。
隨著太後的姍姍來遲,壽辰家宴終於開始了。
宮婢翩然而入,呈上佳肴佳釀,樂人奏響宛轉悠揚的宮樂。
我與絡先生隻能站在羋蘇身後服侍他。
好在來瀛洲宮之前,我與絡先生才吃了燒雞,現下並不餓。況且行宮庖廚的做菜水平如何,我同絡先生也心知肚明。
羋炎和羋蘇的嘴巴被我養刁了,才用了幾口,便停住不吃了。
楚王和王後二人輪番與太後敬酒祝詞,直至羋蘇命我一同前去太後跟前,他們才停下來,一同向這邊望過來。
“孫兒不善飲酒,這便以茶帶過,祝祖母天保九如,春秋不老。”於羋蘇飲完茶後,我接下他手中的茶碗送回至案上。
絡先生行至羋蘇身前,自緗帙瓶中拿出我所作畫卷。
他同羋蘇二人將畫卷展開,眾人隨之望去。
畫中並沒有整片的雲夢山水,唯有泱漭湖與庫沙湖相連的編木拱橋。
拱橋上坐著一男子垂釣,橋下有一葉孤舟,孤舟上躺著一位妙齡少女閉眼酣睡,離孤舟不遠的湖麵上,還飄著一張繡著鴛鴦的帕子。
這便是絡先生講給我,有關太後與襄王初見時的情形。
“不是雲夢山水圖麽,怎不見青山綠水?”王後好奇地開了口。
“於摯愛人的眼中,所愛之人既是這世上的千山萬水。”我俯身回道。
既然太後這般願意活在自己那不真實的夢境之中,我便滿足於她。
“你是這作畫之人?”王後是近些天才抵達的雲夢行宮,因而並不知我與這幅畫的淵源。
我淡淡地回了一聲,是。
“你這丹青之術,倒是超凡脫俗,栩栩如生啊。”王後歎道。
我趕緊跪下謝恩,心中感激她無意中的相助。
“是啊,這畫,倒真是圓了老身每每的午夜夢回。”太後雖然是誇耀,可神情卻並非愉悅。
其實,於作畫時的我即胸有成竹,太後一定會稱讚這幅畫。
畢竟是她親自講給,她這些孫兒輩分的人來聽的故事,若是她不喜,便是在告訴她這些孫兒,她是個滿口謊話的老太婆。
“那外祖,您是不是也消氣了,不再難為我師父了?”羋炎喜上眉梢。
太後瞪了我一眼,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因太後赦免,我可以同羋炎回到濯凊樓,不必再去煙濤閣留宿。
隻不過,於家宴結束後,眾人授命乘船於泱漭湖放九九八十一盞水燈,為太後祈福。
我本是應當是要乘坐羋炎的船舶放燈,可於渡口登船之時,卻被王後叫了去。
她命我與她共乘楚王的船舶,說是有話問我。
我無權拒絕,隻能硬著頭皮上了船。
船開始隨水而行時,楚王站在船頭,望著水中的月缺。
王後遞給我一竿水撐,叫我同她一起放水燈。
我見楚王專注於水中月,並不在意我,我同王後放水燈之地又於船尾,與之相距甚遠,因而便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地接過水撐,與王後一同放起了水燈。
須臾,王後將身旁侍候的宮婢門遣去遠處,緩緩地朝我靠近,輕聲開口問道:“你可是陳國公主,名喚媯翼?”
我心中雖有疑惑,卻還是恭敬地回答著,是。
“自現在開始,你隻顧安心放水燈,不用回答我的話,聽著便好。”她從容地引燃水燈之中的燈芯。
我垂下眸子,用水撐提起一盞水燈後,緩緩放入湖中。
“很好。”王後淡然一笑。
“周女王是我長姐,前些時日她書信於我,求我救你出東楚。”她有條不紊地引燃其餘的水燈。
“現下,我還沒想出什麽辦法來,能將你安然送出東楚,隻能再等等看,你也莫要害怕,今後你若遇到什麽難事,便可告知我兒長庚,他會幫你。”
我知道周女王的好意,大都是來自於小白。所以,真正想要救我出東楚的,也是小白。
可是,聽聞王後的話,我內心並未有刹那的雀躍之感,反倒是略生出排斥和厭煩。
我想,大概我並不期盼,小白來救我。
待船上的水燈放完,我隨著王後起身。
湖麵遠處忽見一支孤舟急行而來,在接連撞翻了湖麵好些個水燈,才靠近了船舶。有一人自孤舟飛身而上,穩穩地落在楚王身後。
我定睛望去,見來人正是羋亥。
他俯身與楚王拜禮,可楚王並沒有理會他。
少時,他轉過身朝我走了過來。
“媯翼,上次我輸於你,實屬我勝之不武,現下我們再比試一番,若你輸給我,便乖乖與我回沉璧閣。”他今夜有備而來,若與他硬拚,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
因而,我故意裝糊塗,楚楚可憐地道:“公子在說什麽,我怎聽得不太明白,你何時輸給過我?”
羋亥眯起雙眼,咬牙切齒地道:“是怕這次打不贏我,所以才不肯認賬嗎?”
我裝作受到他的恐嚇,驚慌失措地跪在了地上,且帶著哭腔道:“公子若是想要懲罰我,我自然不敢有半句怨言,可公子何必要如此戲弄我,我一個柔弱婦人,如何打得過超凡卓絕的亥公子?”
“羋亥,不得無禮。”王後擋在我麵前,大聲喝道。
羋亥停下腳步,麵色鐵青地與王後拜禮。
“孋嬪縱容你,才使你這般性情頑劣,今夜瀛洲宮太後壽辰家宴,你枉顧孝道不來賀壽,反而跑來王上的船舶與一婦人較勁,孋嬪便是這樣教你禮義廉恥的嗎?”王後怒斥道。
王後的話,拿捏住了羋亥的痛處。
我不知他是受了誰的鼓動,偏要在此時於我糾纏,他先前告假於楚王和太後,不能出席瀛洲宮家宴,可現下又肆無忌憚地出現,當著楚王的麵,說要與我比試,這般明目張膽地不顧太後和楚王的顏麵···
除非,是太後與楚王準許了的。
我心中的莫名驚慌,轉身便想要逃,卻見羋亥猛地抬起手,推了王後。
王後驚慌地大叫一聲,身子搖搖欲墜。
我趁此接住了她,並裝作重心不穩地往水中跌落。
“又想借水遁逃跑。”羋亥大喝一聲,也跟著跳了下來。
借著湖麵水燈微弱的光亮,我奮力地尋著羋蘇的船舶。羋亥緊跟於我身後,他伸手扯住我的腳踝,使我整個身體向後蕩去。
我翻過身,猛地出掌朝他胸口拍去。他悶哼一聲,口中吐出些許氣泡。
我掙脫著想要逃,卻被他扼住了喉嚨。
我弓起膝蓋,朝他小腹上頂去。他吃痛放手,我借此奮力上遊,破水而出之時,大喊著救命。
此時的羋亥仿若水鬼上身,他扯著我的腳踝,將我向水下拉扯。
我嗆了幾口水,腦子逐漸發沉,可我始終不甘就這般死去,所以雙手拚命地揮舞著。
昏死之前,手中握住了一塊柔軟東西,混沌之中的我,不知那是何物。後來醒時聽羋炎說,我緊抓不放的是絡先生的衣襟。
直至我被絡先生救上羋蘇的船,眾人皆聚集於羋蘇船上,羋炎在楚王麵前怒斥羋亥,醫官為我壓出腹中水時,我都緊緊抓牢,未曾鬆開。
絡先生別無他法,隻得用匕首將衣襟割破,任由我抓著那塊碎布。
我是在羋炎的車馬上醒過來的,那天破曉,楚王決意啟程回東楚,羋炎放心不下將我一人留在雲夢行宮,奏請楚王,將我安置於她的車馬上,一同回東楚神廟。
羋炎見我醒了,也不許我下車,要我繼續在車上裝暈。
經羋亥這一鬧,羋炎對楚王的態度轉變許多,我本想開口勸她,卻聽她道:“果然還是自己心向著自己兒子,羋亥這般無法無天,若不是王後力爭讓舅父懲戒他,舅父還想得過且過地饒了他。”
我連忙捂住了羋炎的嘴,生怕被車馬旁跟著的宮人聽見。
羋炎掙脫了開,氣焰囂張:“他既然這般做,便不怕別人說。”
此時的車馬帷帳被掀開,碧兒走入車內。
羋炎見到碧兒時,囂張的氣焰道是熄滅不少,隻不過眼中仍有憤恨。
“你呀,快小些聲吧,即便心中有怨,也埋在心裏,等回翠縹郡時再與我說。”碧兒抱著她往馬車裏麵坐了坐。
羋炎趴在碧兒懷中委屈地哭了起來。
碧兒沒再說話,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她哭了一會兒,在碧兒的懷中睡過去了。
這一覺睡得甚是長久,直至回到東楚常曦神殿之後,她才逐漸轉醒。
我這一路基本也同羋炎一樣,都是一路躺著墊睡著的。現下渾身鬆散困乏,因而在碧兒和羋炎於殿內熟睡之際,我起身走去庭前,於院中拉伸筋骨。
仰觀夜空,見月逐漸圓滿,才想著是月夕快到了。
月夕之後,碧兒攜羋炎就要回到翠縹郡去了,除卻對羋炎的心安,我的心中還半摻著於自己的迷茫。
我不知自己還能在這紛亂之中掙紮多久,也不知自己是否會在筋疲力盡之時,選擇死亡,墮入黑暗。
如若我死了,骨碌便不用再度涉險來救我,我也不必在心中糾纏對小白的愛恨,媯燎穩坐陳國國君之位,這世上也再也不會有人因我而死,我終能與考妣在黃泉下相聚,多麽皆大歡喜?
可我還有些貪心,想要活下去,想要去瞧一瞧小雨與我說的宋國四郡的鬼羌市集;也想回到陳國的長信宮,挖出棠梨樹下芊芊做的棠梨酒;回終首山去看看我的黑騮初一,和那隻如鳳凰一樣的尚付鳥。
還有,我想再見骨碌一麵,聽她吹奏藏書閣裏的尺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