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花落花開自有時
“我對她是好是壞,與你有何幹係?”玉少染憤然而道。
少公子拂袖抖落衣袂上的水珠後站起身,道:“她是我阿妹,自然與我有關係。”
“阿妹?”玉少染冷笑,“哪有人會將自己的阿妹如犯人一樣囚禁在園子裏的?”
“阿染,不要說了。”君綾企圖喝止住玉少染的張狂。
“他既是做了,便不怕別人來說。”玉少染不顧君綾勸阻,又道:“當初,若你對君位勢在必得,為何還要她入周地嫁於我,難道你不知成王敗寇之後,她的結果?”
“不,你知道,但你還是要利用你口中的阿妹來掌控我,並且幫澹台一家於燕國君眼皮下出逃。”
“得幸我鍾情於她,不忍傷她分毫,否則她下場如何,你有想過嗎?”
不知是不是曆經了宣德宮的那場大變,使玉少染的心智迅速成熟起來。
“阿染。”君綾大叫著玉少染,並猛地站起身。
這突然的站立,促使君綾暈眩,她想扶住案幾穩定自身,奈何身子笨重,與案上的香爐一同往地上栽去。
少公子眼疾手快,越過玉少染,牢牢將君綾抓在懷中。
君綾迫使自己呼吸平順,牢牢地捂住自己的小腹,感覺小槐兒並無大礙,這才鬆了一口氣。
她推開少公子,行至玉少染身旁,沉穩一拜,道:“執哥哥,還是換個時候再來吧。”
她與他逐漸生疏,卻又不失任何禮數。
少公子手臂上還留著她的餘溫,但見自己雙手空空,不禁苦澀一笑。
“好,等我得了空,再來看你。”少公子離開柒園時,已然到了午時。
他走早悠長的宮道之上,百無聊賴地遊蕩著。跟在身後的淨伊不知柒園中發生了什麽,隻知自少公子出來時,神色十分惆悵。
他緩緩地上前,道:“如今已至午膳時,太子可要回宮用膳?”
少公子搖了搖頭:“去卓政殿吧。”
少公子行至卓政殿西暖閣之時,周女王才用了飯。聽聞少公子已然到了門口,便讓拾掇食具的宮婢們放了手,再度吩咐元機去庖廚再端些吃食來。
少公子問周女王安後,默默地跪坐於榻上,待元機帶人呈上飯食之後,一言不發地悶著頭吃了起來。
周女王知道他有心事,但也不發問,瞧他吃的差不多了,才讓宮婢們將食具撤了下去。
而後,周女王倚在憑幾上看起了文書。
“母親,可否尋一些於安陽落根的宮婢,前去柒園照料東陽公主的起居,不用太多,兩三人便可。”終於,少公子開口言明心中事。
周女王放下竹簡:“可是去過柒園了?”
少公子點點頭;“母親既然不願告知我,東陽公主承孕之事,便事事考慮周全些,那玉少染再如何混蛋,也是我名義上的兄弟,萬不能說我克扣了他的女眷和子嗣。”
元機和淨伊二人大氣都不敢喘,時逢周女王登頂兩年,這是第一次太子與周女王說話之時帶刺兒。
然,周女王卻不在意,眨了眨雙眼,便道:“是孤思慮不周了。”
若放宮婢入柒園照顧,難免不會被有心人得知,而借機鑽空子來於玉少染傳遞消息。
少公子本是等著周女王斥責他的婦人之仁,可周女王卻認是自己失察,並沒有反駁少公子。
少公子心中鬱結無處可發,便起身告退,準備回東宮。
欲將起身之時,卻聽門外有人來報,說玉帛縣主來了,如今在殿外候著。
周女王長歎一口氣,無奈起身道:“可瞧,又來個求恩的。”
少公子不明所以,倒想看一看著帛餘求得是什麽恩。
長公主抬起手,朝著少公子指了指偏殿的內室。
少公子即刻明了,是周女王要他身藏於此,於是起身帶著淨伊走去了內室。
少頃,帛餘入殿,俯身同周女王問安後,便急不可耐地問著她早前所求,可有回應。
“此事,還需問過太子之意,隻是孤近日政事繁忙,又身困乏累,不知玉帛縣主可否先行問過太子,再來告知孤?”周女王推辭道。
少公子依靠於內室門下,因而聽得十分真切。
周女王一說帛餘所求同他有關,他不用猜想便知這帛餘所求為何。
“餘,有些問不出口。”帛餘嬌羞地回道。
周女王裝模作樣地歎了一口氣,道:“那孤今日晚些親自去一趟東宮,於太子說一說吧。”
“隻不過,太子心中已有元妃人選,怕是縣主做不了他的正妻。”周女王又道。
“無妨,隻要能同太子朝夕相伴,便是餘,此生所求。”玉帛縣主急忙說道。
如若不是周女王讓少公子去內室裏躲著,帛餘怕是會當場詢問少公子之意。少公子極其不願同帛餘接觸,即便是自她住著的楹喜宮過路去柒園近,少公子仍然會選擇繞行。
這些時日,少公子一心都撲在周地的攤丁法上,媯婁的實施初見成效,少公子才得些喘息之機,帛餘便不識時務地貼了上來。
少公子心中不快,待她離開後,自內室而出。
“都聽到了?”周女王見他憤然而至便問道。
少公子點了點頭,隨即道:“兒臣想知母親心中所想。”
周女王連連擺手:“這件事,全憑你自己做主,孤不摻和。”
聞此,少公子的麵色才有緩和,他鬆了一口氣,回到坐榻之上。
周女王繼續看著案上竹簡,半晌都沒聞聲少公子再開口說話。周女王不禁抬頭望去,見他一副愁眉不展地模樣,正盯著案幾上的茶碗發怔。
周女王輕哼一聲:“今日去見東陽公主,可是心裏難受了?”
少公子漸漸回神,語氣沉重地道:“略有愧疚罷了。”
若隻是‘略有’,那麽他也不必特意來尋周女王,抒發心中鬱悶了。
周女王莞爾一笑,少公子心中煩悶鬱結,自打他一入殿後,周女王便一眼瞧了出來。
如今他為大周的昭明太子,遇事之時為了能獨當一麵,由此隻能隱去心中情感,習慣了不喜形於色。
這偌大的大周宮,怕是也就隻有周女王這裏,能讓他安心地抒發心中喜怒。
“孤曾問過東陽公主,可否需要近身宮婢侍奉,她想都沒想便拒絕了,孤猜想著,她大抵是不想要你為難,孤瞧著那園子也夠大,他們二人朝夕相處,倒也不會不自在。”周女王放下手中竹簡幽幽地道。
“太醫局的醫官每日都會前去為她診脈,司膳閣的三餐和茶點也會按時送到,孤也已然吩咐守衛柒園的兵長,若是有東陽公主所需日常物件和吃食,不必稟報於孤,先滿足其所求,如有宮婢和衛兵對其不敬不尊,等同觸怒周公主,即刻處罰,不得求饒。”
周女王並非是失察,而是故意不與少公子言明。
“現下心中可好受些了?”周女王又問。
少公子神情木訥地點了點頭,可心中那道愧疚的枷鎖仍舊沒有打開。
他原以為,隻要給予君綾這天下最好的,便能彌補他曾經給予她的傷害和利用。周女王幫他所做,隻有多,沒有少,可他的心中卻沒有因此而得到安寧。
若是,將來有一天,他同福祥公主重逢,他又如何去補償她?
“孤知道東陽公主和玉帛縣主二人對你來說,大有不同,可你現在為昭明太子,決議之前,莫要太過於殺伐決斷,就如東陽公主這般,你想要的回頭,都沒了機會。”
“人臣,人臣,總是要先為人,再為臣。”
周女王心知少公子的鬱結還是沒解開,他明明是個重情重義的少年郎,卻為重獲天下共主之位,逼迫著自己變成一個無情無義,無傷無痛的堅石。
若是他一直是個堅硬心腸的人也就罷了,可畢竟他也曾有過玉軟花柔的心腸,強撐著自己化作頑石,到底是作繭自縛,自討苦吃罷了。
少公子無奈地搖了搖頭,雙眸一片赤誠:“兒臣本就沒想要回頭,即便是再來一次,依舊要如此。”
有所得必然有所失,若是君綾怨他,那他便受著,若是君綾不怨,那他便一如既往地待她如初,用盡餘生補償。
周女王輕歎一聲:“若是你覺得心安,孤也無話可說,隻不過這世上雖有步步為營,卻也有悔恨終生。”
料想少公子這輩子,大抵是會抱恨而終,所以他早就不在乎會多這一兩件的悔恨事了。
至於帛餘,少公子方才已然為她想了一個好的去處。
四月初五,周女王於五祚山祭祀神明盤皇,大典結束後,於明堂召見陳候。
陳候登位甚久卻始終未立君夫人相伴左右,周女王體恤陳候,特賜玉帛縣主於陳候為妻,即日於安陽城內完婚,禮成之後才能離開安陽。
陳候此次前來,十分懼怕周女王斥責他的篡權奪位,因而早於聖安出發前便部署周全。他所培養的護衛於客商的身份入安陽後,聚集在郊外三裏等候。護送他一同來的兵將位於宛城關外,隻等著他的令下,攻破城門去救他。
周女王賜陳候恩,既是承認了陳國侯的身份,陳國侯隻能感激涕零地欣然接受。
陳候的手下兵將戰戰兢兢等候多天,卻沒想到陳候不但沒受到性命威脅,反而得了周女王的嘉獎,抱了個美嬌娘回來。
不但陳候手下兵將未有預料到,即便連陳候自己都猶如做夢一般。
行夫妻之禮時,頭腦暈乎不清,隻記得這玉帛縣主的皮子如雪一般白皙嬌嫩。
至於始終執著於少公子的玉帛縣主,是如何答應嫁於陳候,也不過是少公子做的一出好戲罷了。
他給予帛餘親近他的機會,他第一次抱著她的腰身,吻著她的臉頰,與她假意說起陳國國君的謀逆之心。
他說陳國的國君妄想同楚國一樣,問鼎安陽,企圖稱王於九州,奪取天下共主之位。
他虛情假意地借此說出想要安插細作與陳國侯身旁,卻苦於沒有信任之人。
帛餘自小於纏情島長大,大抵是不懂宮中爾虞我詐,所以先前被人鼓動拜莊荀為師,導致周女王險些遇刺。
第一次觸及到少公子的帛餘,欣喜若狂地想要成為少公子最信任的人。她的純情天真對於她所處的境況來說,是一種罪過。
這種罪過使她像一隻無用的灰雀一般,由少公子的手中,輾轉而去了陳國侯的手中。
少公子真正安插於陳國的細作,乃是千麵閣的人,他們隱於服侍玉帛縣主的宮奴之中,同去聖安陳宮侍候。
可笑的是帛餘卻還在認為自己,是少公子緊要的人,幫著少公子留意著陳國侯的舉動,尾生抱柱般地等著少公子接她回家。
七月十四,秋嚐祭祀,出走快到一年的媯婁回到安陽。經過他這一番努力,攤丁法已然在周地全麵推廣,並且初見成效,今年秋嚐,光是靈川和永康的產穀數量,大約等同於穆王時,整個周地的產量。如稷、麻、菽之類,更甚繁多。
周女王覺著時機到了,便召見少公子於朧北宮,交給他一封帛紙信。
這封信,是楚國王後,靈玉王後寫給周女王的回信。
信上說,陳公主如今身在東楚月神常羲神廟,由翠微郡主守護,暫且無事。隻不過於八月十五月夕後,翠微郡主歸翠眉山,無法帶走陳公主,靈玉王後可於此時求請楚王,將陳公主作為侍婢,賜予她身旁服侍。
同時,周女王可派人前來,從靈玉王後身邊,將其接走。
起初,少公子以為這是楚王所設的陷阱,可後來轉眼一想,這靈玉王後乃是周女王的親妹,少公子的姨母。依照周女王所言,二人年少時感情篤深,自周女王隨少公子的父親私奔後,才與之斷了聯係。
少公子心想,她總不能趁著周女王初登王位之餘,特意寫信來請君入甕不成?更何況,但凡她做長遠之計,便知道周女王的登頂於她來說,是利大於弊。與周女王結好,其一可為做自己的依仗,其二能為其子繼位提供了一個強有力的靠山。
少公子雖不疑周女王賞人之眼光,可小心謹慎些總沒錯。
他前去紾尚閣令韓子擬寫一份雲夢城的拜書文貼,而後前往宛城攜澹台不言,以紾尚閣師尊的身份抵達雲夢城,拜見雲夢城掌司姚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