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過盡征鴻來盡燕
我將身體攀附於他的身下,又將他拽了回來。
眼看著那人的劍就要刺過來,白堯扯著我,側身一翻,出手便是一掌,將我打飛。
那人鋒利的劍尖將白堯背後的衣裳劃了一道口子,可卻沒再反手刺他,繼而朝我奔來,將我穩穩地接住了。
鼻尖略過一陣熟悉的安息香。
是百裏肆。
我忽然明白,為何今日白堯要帶我出來,為何要在芊芊的墓前對我意圖不軌。
想來是為了引出救我的百裏肆,怕是他們對星穀關的兵符仍未死心。
我緊緊握著百裏肆的手,大聲地朝著白堯道:“你口口聲聲地說著摯愛她,可就連她死了,卻還在利用她。”
“那些情深如海和海角天涯,不過是感動了你自己罷了,你若當真對她用情至深,就應當在墓碑上刻上她的名字,不是芊芊,不是欒,而是木絲言。”
“便是金烏也有勇氣殉主,你卻連她的名字都不敢刻下,是覺得她罪有應得,還是舍不得你的權勢和地位?”
“說什麽愛她,你便是連一個牲畜都不如。”
憋了這些天的怨恨,終於一次宣泄了幹淨,待我罵完了白堯,便拉著百裏肆往林子外麵跑去。
越是向外逃離,血腥味道越是濃烈。
我停下腳步,心中頓時有些慌:“可否是你獨自前來?”
百裏肆搖了搖頭“上卿府的所有人和我一同。”
我心中深覺不妙“為何這般魯莽,你可知道,若是失敗了,你,我,還有上卿府來救我的這些人,都會死在這。”
“若這些人的命能救回公主,臣覺得他們死得其所。”百裏肆拉著我繼續前行。
行至不下十餘步,但見一處被血灌注的坑窪,血灘中臥著大約十餘具屍身,有些已然支離破碎,慘不忍睹。
我聞到的血腥味,大抵就是這裏散出的,從百裏肆悲愴的眼神之中可以推測出,這些屍身,應當是同他前來救我的上卿府護衛。
白堯今日是有備而來,極有可能這巴陵山已經被他的人團團圍住了。
我望著百裏肆,心中感慨萬千,我竟沒想到,第一個來救我的人,能是他。
“我知道巴陵山的另一個出口,隨我來。”我拉著百裏肆原路折回,另行一條崎嶇的山路繞開了白堯。
我記得芊芊說過,巴陵山雖山林地帶,深林裏卻有幾處寧靜的水域,水域淺灘上長滿了香蒲和長草。
我尋著香蒲的味道,帶著百裏肆走到了一處開闊的水域前,長吸了一口氣,確認四處並未有汗臭的味道,環顧水域四處,香蒲與長草皆生長的繁茂,足夠隱藏一人之身。
我蹲在地上,挑選著可以打暈百裏肆的土塊。
“出口在哪,我們要快些,等白堯的人追來,便沒機會了。”百裏肆並不知道我心底的盤算,他也隨我蹲了下來。
在我尋到了一塊鬆軟適中,大小合適的土塊後,對他道:“出口,就快到了。”
我隨即仰起頭吻了他的側臉。
這一吻讓他分了心,在我手上的土塊捶到他後腦上時,他仍舊保持著大驚失色的神情。
我用長草和香蒲擰成簡易席子浮在淺灘上,又將百裏肆拖拽到席上麵。
於他周身四處,布下了足夠能遮擋住他蒲草後,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片水域。
白堯念念不忘在圖江被我誆騙的那次,所以此行他必是做了充分的準備,若想再次引他上當,怕是有些難度。
為了避免百裏肆被白堯的爪牙發現,我於奔走時故意將裙角刮落在尖銳的樹枝或石子上,像是疾行奔跑時不經意留下的碎布。
不知跑了多久,我覺著胸口壓的難受,隨地蹲在一塊平滑的石頭上暫且歇息。
耳邊忽然傳來沙沙聲響,我警覺地站起身,見遠處的草叢在不停地抖動著。
過了一會兒,便看到滿臉是血的宏叔,從草叢裏爬了出來。
他也瞧見了我,踉蹌地站起身,朝我奔了過來。
“跑,快跑。”我聽到他大喊道。
伴著他的喊聲,草叢越見翻滾洶湧,我心裏咯噔一聲,想著莫不是白堯那些人追了過來?
可是往往現實的情況,總會比我猜想的更加糟糕。
隨著翻滾的草叢之中傳來一陣怪叫,一隻紅睛長牙的巨型山獸從草叢之中跳了出來。
若是往回跑,將山獸引去那邊水域,難免這畜生不會尋著味道將百裏肆給吃了。
可若是我和宏叔不逃,也會成為它的開胃菜。
我瞥見不遠處的土坡上生著一棵粗壯的參天大樹,便連滾帶爬地跑到樹下,且朝著宏叔招手。
宏叔飛快地跑了過來,他抓過我的手臂,一躍而起,帶著我穩穩地落在了樹幹高處。
那山獸四肢龐大,不會爬樹,隻能在樹下憤怒地嘶吼。
宏叔用袖口擦了一把臉上的血跡問道“可有見到公子?”
我點了點頭,見樹下的山獸緩緩地走遠了。
“方才遇到埋伏,我同公子被流箭衝散了,四處尋他時,不巧遇見了這隻凶猛的山獸。”宏叔喘著粗氣。
我見那山獸雖然是走遠了,可依舊在周邊徘徊,像是在尋找著什麽一般。
我警覺地了望遠處,見林中深處,似是有人影閃過。
想到白堯方才說要將我送去喂山獸,我便有些懷疑這山獸,興許是被人驅趕過來的。
不刻,這參天大樹猛然間震動了一下,我連忙抱住樹幹,拉住了宏叔。
低頭看去,見方才徘徊的山獸正在衝撞著這棵樹。
“宏叔,百裏肆就在前方那處水域之中,我將他隱藏在蒲草裏,你尋到他後,莫要停留,盡快帶他離開楚國。”這樹木雖然粗壯,卻也禁不住山獸這般猛烈地撞擊,若不想辦法解決了它,怕是這樹定會被它撞倒,我同宏叔還是要成為它的開胃菜。
現在巴陵山危機四伏,百裏肆一直趴在那淺灘之中,我也不放心。若是宏叔帶著他,避開白堯身邊的這些爪牙,更有機會逃出東楚去。
“幫我轉告百裏肆,莫要再冒險救我,讓他在終首山等著我,我一定會活著回到陳國。”我拔出宏叔腰上的匕首,順著樹幹簌簌下落。
隨著下墜的同時,我將匕首的尖銳對準了那山獸的紅睛。
那山獸來不及躲,被我刺了個正著。
它哀嚎著轉身往林子深處跑去,我俯身騎在它的脖頸上,將匕首握緊,又刺入了三分。
它吃痛地低吼了一聲,用力甩動著它龐大的身軀,看似是要妄想著將我甩出去。
我抬起頭,見前方已然沒路了,便鬆開了手,滾落到一旁。
尖銳的石子刺傷了我的手掌,星星點點的血痕自掌心蔓延開來。
我踉蹌起身,卻見那山獸停了下來,它轉過身來,張著獠牙便朝我撲了過來。
密林深處已然無路,我隻能穿梭在林木之間,拚命地逃竄。
想來我現在十分狼狽,衣裳多處被尖銳的樹枝劃開,猶如破布一般。這破布上還有血跡,泥土以及青色的草汁。
山獸被我紮了眼睛,正處於暴怒之中,它不顧一切地想要置我於死地,龐大的身軀在密林之中橫衝直撞,沒跑多遠,就被眾多樹木絆住了。
這些樹木東倒西歪地將它困在中間,它扭動著龐大的身軀,卻寸步難行。
我見此,不再繼續逃,回到它麵前,將它眼睛上的匕首拔了出來。
“是你先朝我撲過來的,我傷你是為了自保,你若答應不吃我,我便放你出來。”我在身上找了一處還算幹淨的衣裳扯了下來,將它受傷的眼睛包了起來。
它見我對它沒了惡意,逐漸收起了獠牙。
我見此俯下身去,斬斷了幾棵樹的根須,再推幾棵樹倒下,它得了空隙奮力掙紮,片刻間衝了出來。
我回身持著匕首警覺地看著它,它晃了晃腦袋不再理我,轉身便要走。
我如釋負重地歎了一口氣,卻聽到身後利刃破風的聲音。
霎時,千百隻羽箭朝著那山獸飛了過去。
它還沒來得及逃走,便像個刺蝟一樣轟然倒地,紅色的瞳孔逐漸失去了光亮。
“我可是第一次見到巴陵山的山獸能聽得懂人話。”白堯悠閑地走了過來,他奪下了我手中的匕首。
“這匕首像是百裏府上的兵器,你猜,我有沒有抓到他。”白堯將匕首交給他身邊的侍衛,不允許我再碰任何兵器。
我更加確信,這隻紅睛山獸就是白堯的手下從深林之中驅趕出來的。他是想利用山獸來殺了百裏肆,殺了宏叔,甚至吃掉那些上卿府已經死去護衛的殘骸。
可最後,它不但沒有完成自己的任務,還被我規勸回深林。
白堯被氣上了頭,這才對它痛下殺手。
“你若抓到了他,便不會再來抓我了,說到底,便還是想要那星穀關的兵符,怎地,陳國的新君沒有送你們嗎?”早在芊芊的墓碑前,就將白堯的偽善戳了個暗瘡百孔,索性我也不再偽裝著,配合他的深情款款了。
說什麽為了完成芊芊遺願才救了我,果然都是放狗屁。
“你說,若是我現在殺了你,他們會不會現身。”白堯將腰間的青霜劍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無所畏懼地看著他道:“那你便試試,看看在我的頭顱落地之前,你想抓的那個人,會不會出現在你麵前。”
白堯收回青霜劍,他扯著嘴角笑的陰森可怖。
“你莫要以為,這次他僥幸逃了,便不會有下次。”他緩緩朝我走近。
我鼻尖略過一絲嗆人的迷香味。我一聞便知定是白堯不知從哪裏淘弄來的廉價貨,嗆人難聞且不說,若是吸入的過多,人容易變傻。
我轉身想要逃,卻被白堯扯著頭發拽了回來。
他用撒了迷香的帕子捂住了我的口鼻,我隻吸了一口,就上頭了,兩眼一黑,沒了知覺。
輾轉醒來時,已經不在巴陵山的深林之中了。
我早前穿著的那一身破爛衣裳,也換成了一身幹淨的。我坐起身,打量四周,著實陌生。
看來白堯,並沒有將我帶回原來的院子。
我走下床榻,見這屋內清淨整潔,聞不到脂粉味兒,也看不到珍藏的武器,所以判別不出這屋子裏住著的是男是女。
行至屏風後麵的木案旁,我看到案上放著許多銀針,長短不一,大小各異。
案頭放著一本《脈衝集》,書中夾著一張帛紙,那帛紙上的字跡讓我異常熟悉。
我抽出那張帛紙緩緩地打了開。
這是在我臨行星穀關前,寫給綠婺宮素素的信,還有一封是寫給媯燎的。
我當時讓芊芊將兩封信同時送去了綠婺宮,那時的媯燎因受了重傷,還在昏迷之中,我便令芊芊都送去了素素手上。
我還告知芊芊,因素素是瞽者,宮內又沒有可以信賴的友人,轉告她不必急於這一時得知信中所寫,等媯燎醒來之後,將信讀給她聽就好。
我還記著我在寫這封信時的心情,就像是當初我見她時那般,自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了一支空穀幽蘭,獨自耀眼。
素素姑娘:
我知你曾經定是受過諸多磨難,我也一樣。
許是我們的苦難不同,所以無法設身處地去感受對方的傷痛。
所以,無論是誰的悲慘,都不可能有深刻的切身體會。
可是,我相信苦難總有過去的一天,我們也會越來越好。
就如你,會遇見媯燎一樣。
他雖有時放蕩不羈,又傲慢無禮,但見對你的情誼卻是真切。
我此番離去,放心不下之事甚多,你巧在這其中,卻幸而有人可托付。
還記初見你時,贈予閨中小字‘靜姝’,雖為楚地之歌,卻也恰如汝之貌美,我雖有意將你托付於人,卻也更願你掌有自主之意。
仲憂施攤丁法於陳國北,有一處小縣名靜安,人善水豐,花繁草盛,我將此地留於你,若你選擇孤獨終老,也能老有所依。若你願同媯燎長相廝守,這靜安縣主,便是我賜予你的嫁妝。
即便是高嫁,我也望你有足夠的底氣。
縣主玉印同詔書在長信宮內藏書閣的牌匾後,切記留存好。
我想,你在失明之前,定是見過這世上的美好,也必然記著那些美好。
希望今後,你在回憶那些美好時,不再是因眼前的沮喪和不安。
也希望從今往後,你所有的情愫,都不會所托非人。
若是,我此去不歸,且記著每年秋嚐祭鬼神,為我奏一曲《安魂》,不必與我說想念,好好活著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