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落隨風子在枝
“你明日便要帶著孤的封賞去纏情島接虢國長公主回來了,孤已經吩咐大監將山台附近的楹喜宮收拾出來,給她做暫時歇腳的地方,若是她願意留在宮中孤再請工匠重新修葺一番,若是她不願意,孤就賜她宮外的府邸居住。”絲質屏風隔開了周王和少公子與莘婺,少公子看不到周王目前是何表情,隻能從聲音去判斷他的喜悲。
“王舅想的周到,執在此代母謝過王舅。”雖隔著屏風,少公子的拜禮仍舊標準。
“至於封賞就直接讓人送去楹喜宮就行了,你帶著孤給你安排的七十二個禁軍以及虢國長公主的玉印前往便可,我記得長姐不喜歡太喧鬧,人一旦多了孤倒是害怕她會埋怨孤。”屏風緩緩拉開,穿戴好的周王走了出來,看見少公子仍舊是俯身行禮,緩緩上前將他扶了起來。
少公子站直身子,直視著周王,他雖與母親相差歲數甚多,卻也兩鬢染霜,甚至比母親還要顯老幾分,可就是這樣的人偏偏比母親幸運上幾分,有人陪著他到老,他亦可坐擁天下。
“王舅比執還要明白她,執一切都聽王舅的。”周王給他指派的七十二個禁軍和三個宣懿旨的大監,這些人名義上雖為保護他,可實際上卻是幫著少公子一起做虢國長公主的說客來得。
若是少公子一人帶著恩賜回到了島上,虢國公主大概是這輩子都不會再出島,並且更會令少公子以後都莫要再去島上尋她。
可這些人,每一個人都代表著周王,就算虢國長公主再生厭煩,必定不會損了周王的麵子。
有了這些人的陪同,少公子自是胸有成竹。
周王吩咐去尋長公主的事情安排妥帖之後,又將剛剛拿回來的龍淵劍賜給了少公子。雖然偷盜王陵是大罪,但少公子是玉家的子孫,說大了是偷盜自家的墓穴,說小了也不過是年輕頑劣,更何況還是救人。周王沒有過多追究,隻是要少公子發誓,萬不可再去王陵拿東西。五祚山的陵寢因周殷王心慈並沒有啟用塗山靈來守棺,所以少公子才一路通暢並沒有遇到任何危險。若換做其他王侯的陵寢,定有塗山靈來守墓的,塗山靈癡纏人心,可使人墮入迷途,必讓人有去無回。
有關塗山生靈守墓的儀式與用處,大都與五祚山裏的長明燈一樣,是一種殘害塗山族極為殘酷的方式,一般為王侯陵寢守靈之用。少公子知道一些,卻不忍去想,誠懇地答允周王,再不隨意地進入王陵之中取物了。
澹台小喜被設了無罪,並由少公子執筆免罪詔書,周王聽聞澹台小喜醫術高明,且又是藥王世家甚是懂藥,便讓少公子問一問她是否願意來周王宮做女醫。少公子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他想若是小喜脫離了燕地,來周地有周王庇護,那對澹台家來說便是在燕君手裏少了一個威脅的籌碼,可若是將她留在了周地,甚至留在了王宮之中,無非是又給她了希望,少公子明白小喜的心,不想傷害她也不想耽誤她,所以總要問明白了她的意思才行。
宋爾莞因尋回龍淵劍有功,周王賞賜了她許多養身的藥材,並封她為星宿宮的大司,位居莘巫祝之下。依舊是少公子執寫的封賞詔書,莘巫祝代宋爾莞領了封賞。
周王本是想要留少公子在朧北宮用早膳,可少公子一夜沒睡,累的很,明天一早又要啟程去纏情島,因此回絕了周王的邀請,與莘巫祝一同出了朧北宮。
一路上,少公子想著周王能如此輕易處理了他拿玄牡珠的事情,想來是不知玄牡珠裏暗藏的玄機。如若玄機為假,那自然是好,如若玄機為真,且連周王都不知,倒不如就讓這玄機隨著楚姬,一同被前塵覆蓋了也好。
“公子可還在怨我為阿莞說話?”走在前麵的莘婺停下腳步,回過身問道少公子。
少公子的思緒被打斷,停下腳步看著麵前的莘婺淡淡地道:“巫祝說的是事實,可我偏偏不喜歡被人踩著的感覺,你不過是擔心我會說出詆毀宋爾莞的話來,所以才先入為主,可是巫祝有想過嗎,現在宋家與我的牽扯,我保宋爾莞還來不及,又怎會無緣無故地去詆毀她。”
“個人的犧牲比不上家族的利益,莘家的前車之鑒於我心有戚戚,阿莞於我就像是自己的女兒,我不想讓她受到任何傷害,盼昭明君諒解。”莘巫祝俯身對少公子施禮,少公子卻抬手架住了莘巫祝的肩膀。
“你就算不信我,也要相信宋丞相,他會拚了性命護著宋家的孩子,若是以後再發生同等的事情,巫祝還是莫要心急,以免弄巧成拙反而害了阿莞。”莘婺被少公子架著肩膀自然沒法行禮,聽到少公子的話這才寬心了些許。
有了宋丞相這層關係,想是不會記恨她也不會記恨莘家了。
少公子放開了手,揉了揉有些發痛的額頭:“我先行一步了,巫祝走好。”
宮道悠長,莘婺望著少公子遠去的背影想了很久,相對那個囂張跋扈的玉顏公子,莘婺更希望昭明君將來接替周王的位置。她隨即搖了搖頭,還是心無旁騖地回去看她的星盤吧,爭搶奪得的事情她最不擅長了,隻要莘家和宋家平安,邊關的阿奴平安那就什麽都好。
少公子回到清溪宮,洗漱了一番便睡下了,這一覺一直睡到第二日一早。好在負責少公子起居的寺人淨伊已經先備好了少公子出行的物品,醒來淨麵之後,便趕去北門與已經整裝待發的七十二個禁軍,三大監出了安陽城。
幾日之後,抵達了黑崖,少公子一幹人等乘船登島之後,殤出現在入島的必經之路上,他見少公子身上的錦衣華服以及少公子身後所攜領的一眾人等,眼神從鋒利逐變柔軟。
殤的舉措在少公子的眼中望去,多有無奈之感,在少公子看來,或許殤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想到會有這麽一天。
公主是要回到王宮之中的,就像鳳凰的家終究是在天雲之間,怎會終身躲藏於花叢做雀。
長公主抱著繁香正坐在紫藤花下喝著茶,如今繁香已經滿了百日,俊俏的模樣初露,那雙靈動的雙眸像極了花詩姑姑。長公主聞聲轉過身,看見殤帶著少公子正走過來,以及少公子身後的一幹人等。
那是她在熟悉不過的服飾樣貌,她從小便看管了這樣的裝扮,自然也知道跟著少公子的一幹人等是誰派來的。
纏情島從來未有同時出現過這般多人的時候,長公主放下手裏的瓷碗,將吸允著手指的繁香交給立在一旁的帛餘。帛餘小心翼翼地抱著繁香,可眼神卻管不住地往少公子的身上飄去。
“勞煩母親與殤上前聽封。”少公子說完,便有三位身穿宮內服製的大監走向前,其中一位大監小心翼翼地從袖袋裏麵拿出一展黃緞子的詔書緩緩地打了開來。
殤見此便跪了下來,可長公主卻依舊站在原地不說話也不上前。她皺著眉頭,一雙美目鋒利地看向少公子。少公子垂著眸子故意不察長公主的哀怒,他即刻催促大監宣詔。
大監識相地高聲宣了起來:“孤早年受人鉗製,不知長姐之苦,而今安陽太平,遂請長姐歸家,世上最痛之事莫過於親人離間,不相認,而今孤封長姐之子為君昭明,亦望長姐頃刻歸來,拜父王陵寢,母後棺木,以正虢國長公主之身,孤聞長姐身側忠義之士為殤與花詩,奈何花詩福薄,辭塵世,孤以為忠貞之人,當會回報,故賜殤以霍為姓,待回安陽後,其與花詩之女更為士族承襲,以慰忠孝之魂。”
“殤謝周王封賞。”大監宣詔過後,殤立即起身接下另一位大監手裏的霍家銅印。
曾經的霍家已經被周王親自顛覆,而如今殤要繼承的霍家則是一人都未有的空殼,這對殤來說是個極大的挑戰卻也是生機。
殤已是霍殤,而繁香亦有了姓氏。
他們不再是奴,不再是流浪的草寇,而是周地安陽的士族大家。
就當是為了繁香的未來,他也要搏命去拚一把。他手裏捧著霍家的銅印,回身看著已經被封為虢國長公主的玉穗。霍殤了解她,她不願意離開纏情島,不願意涉世,更不願意離開這皆是回憶的地方。
少公子拿出長公主的玉印朝她走去。他將玉印舉過頭頂俯身向前,擲地有聲地道:“請虢國長公主接印。”
可清河公主仍舊垂著眸子,紋絲不動。
“請虢國長公主接印。”少公子又說了一遍。
她舉目朝殤,一雙美目看不出有任何波動。霍殤卻不敢直視她的雙眸,遂而低下了頭。
“請長公主接印。”跟著少公子一同的七十二禁軍齊齊地跪在了少公子身後,聲音從山穀傳出,震耳欲聾。
“請長公主接印。”霍殤見此,跟著這些人一同跪在了地上,祈求著清河公主接印。
帛餘見此,抱著繁香也跟著跪了下來,她身形戰栗,小心翼翼,詔書裏並沒有提到對她的封賞,所以她跪與不跪,求與不求,都是一個樣的。她與殤不一樣,殤有所求,而她無所求。她亦無所求,也不為任何,隻為少公子,如果這樣做能讓少公子多看她一眼的話,她一點也不怕長公主對她的責罰。
少公子聞訊帛餘也為他求情,他抬起頭,處於禮節地朝她微微一笑,這一笑,使帛餘的心裏如洪水決堤一樣,泛濫到無邊。
清河公主環顧四周,看著跪了滿園的人,嘲諷般地笑了起來。
“當初我想離開,你們不放,如今我不歸,你們又不肯。”她無奈地搖頭。
她長歎了一口氣,隨即拿起少公子手中的玉印轉身往園中的木屋走去了。
“昭明君,你同我進來。”她回過身對少公子道。
少公子站起身,撲落了身上的塵土,跟隨著長公主走進了木屋之中。
這紫藤花下早前是沒有木屋的,少公子也是聽聞白老頭說起,長公主每每思念少公子的父親時,都會躺在花下的竹榻上,山中夜間風涼,那時還在世的花詩姑姑見狀和殤議論了一番,才決定在紫藤樹下建造一所木屋,不華麗但整齊,且又能遮風擋雨,至少不會讓長公主因此受涼。
木屋最好看的地方當屬扇形的花窗,從遠望去剛好是瀑布輕落而下,幸運之時還能見到飛虹而出,如七彩之橋橫跨於山水之間。
長公主就站在花窗前,望著飛流而下的瀑布。
少公子將門關好,走到長公主身前,與她一同欣賞著花窗裏麵的美景。
兩人就這樣看著窗外,許久長公主開口道:“你可曾想過,母親不會和你回周地?”
“想過,可我也想過,母親會因為我回周地。”少公子回著話。
“我其實有些後悔告訴你,當年在周地所發生的事情,若不是白老建議我對你講出實情,或許你現在老老實實地呆在蝴蝶穀,哪裏又去得了周地?”長公主緊鎖眉頭垂眸而言。
“母親認為當初若不親口告訴我,周地之事以及我的身世,我便沒辦法知道嗎,”他頗感無奈,卻仍是扯著嘴角一副溫和的模樣:“放眼望去,九州上那些蠢蠢欲動著的欲望,自母親迫離周地伊始,就在緊盯著周王的位置,我是在蝴蝶穀的庇佑之下長大,可世上哪裏又能有真正與世隔絕之地呢,那些暗藏心思的人,終會掘地三尺尋出他們想要的人,若我從這些人的嘴裏聽來了我的身世,而後毫無心機地被這些人利用,母親覺著我還能像現在這般,獨善其身嗎?”少公子最開始知道自己身份的時候,確實不是長公主告訴他的,而是燕君提起的,想必那個時候,燕君希望的就是少公子順著他的話,繼續追問下去。可自小少公子便是個有心計的,又不願意輕易相信人,所以才逃過被燕君的利用,從長公主這裏知道了自己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