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繁花落盡君辭去
我四處地尋找著芊芊的身影,回想著那日白堯帶我走過的路,憑著僅有的記憶走到最開始囚禁我的那處娼奴營。
我大步流星地衝了進去,見到那兩個帶走芊芊的惡人,一人手持陶甕,一人壓著她的肩膀,掰開她的嘴,企圖向她嘴裏灌藥。
我鼻子一緊,聞到那陶甕的液體裏有夾竹桃。
我憤怒地大喝一聲,見地上有散落的瓔槍,便抄起其中一支,猛地朝他們刺了過去。
其中一個人靈巧的閃了開,而另一個人卻被我刺中了腰部,吃痛地嚎叫著躺在了地上。
躲開的那一人,拔出身上的長刀,朝我刺來。我俯身躲開,手腕卻被重重地擊了一下。
我吃痛放開了瓔槍,卻見那人回手又揮著長刀向我砍了過來。
我尖叫著後退去,卻見此時芊芊站起了。
她摳出了喉嚨裏的藥,抽出方才被我用瓔槍刺傷的那人腰間的短刀,朝著向我而來那人的胸前擲去。
短刀入心,頃刻斃命。
我驚魂未定,哆嗦著從地上爬了起來,拉著她便是一頓狂奔。
行至大營門前時,芊芊吹響了一聲尖銳的口哨。
片刻,那匹銀鬃沙帶著一匹精壯的赤馬朝著我們飛奔了過來。
此時的鐵甲軍都圍在白堯的營帳外救火,並沒有人注意到我與芊芊二人。
我倆各自上馬之後,飛奔而走,順利地逃出了楚軍大營。
隨著戰鼓的聲響,我和芊芊尋到了方向。在逐漸靠近戰場時,芊芊騎著的烏金帶著我們一路繞行至戰場的側麵,我們俯身下馬至一處草坡藏身。
楚國大軍的軍陣,兩側為車兵,騎兵位於正前方,手持遁甲的步兵位於最中央。
這是最保守的布陣,倒是不像攻城時所用的陣法。
況且幾十架投石器同擊鼓台列於軍陣最後方,至少我確定現在楚國大軍並沒有想要攻城的意思。
“公主,你看。”芊芊趴在我身旁,直指陣中央。
我隨著她指的方向望去,見位列陣前的騎兵正圍著一個木樁上,木樁上綁著一個穿著水青色衣裙的女人,女人的發髻四散,根本看不到臉。
我忽然覺得這女人的衣服眼熟的緊,倒像是我被抓入楚國大營時穿的那一套。
少時,戰鼓聲戛然而止,騎兵前陣打開,一人身穿黑甲禦馬而出,朝著潼安城上大聲道:“陣前的聽著,陳國公主在此,若是再不開門投降,必砍下公主首級。”
我眯起眼睛望去,認出這身穿黑甲的人正是白汍毓。
此時,陣中央的木樁緩緩地被一匹戰馬拉至向前,白汍毓禦馬行至木樁附近,抽出腰間的長刀抵著那女子的胸口道:“若在不開城門,可就沒機會了。”
我仰頭望去,卻見潼安城上飄蕩的羊首旗後,站著的正是一身銀甲的百裏肆,難道說星穀關的軍隊到達潼安城了?所以,楚軍才隨便找了個女人來冒充我,迫使潼安不戰而降?
“住手。”城上的百裏肆一聲大吼。
白汍毓回頭望了一眼城上的信北君,忽生邪魅地笑了起來。他收住力量,用刀劍跳開那女子的衣襟,露出大片潔白的肩頸。
“我這幫兄弟長這麽大都還沒見過公主的冰肌玉骨,不如今日就讓咱們都開開眼如何?”
周遭的鐵甲兵開始起哄,在這哄聲中,白汍毓更為大膽地用長刀將女子的上衣挑開,刹那間那盈盈一握的纖腰便暴露了出來。
城上的信北君顯然是著了白汍毓的套路,猛地錘擊著麵前的青石大聲道:“開城門,將公主救回。”
我連忙要起身上前,卻被芊芊拉住了。
“公主現在出去,不但對信北君沒有一點幫助,反而會被楚軍抓住,難逃一死。”
芊芊說的沒錯,若是此時衝出去,必將引起兩陣爭奪,百裏肆會將營救主力集中在我這裏,若是楚軍趁此攻城更是得不償失。
我冷靜了下來,細細地觀察起楚軍的軍陣。
我位於軍陣一旁,看得清軍陣的部署的缺口,如若幫助百裏肆破陣,助他一臂之力,我同芊芊回到潼安城的幾率便會增大。
潼安城門緩緩地打開,城內的士兵猛地湧了出來。戰鼓聲再次響徹雲霄。
木樁被戰馬拖回了陣後,我瞧見楚國的軍陣開始變化,騎兵陣四敞大開,請君入陣,步兵緩緩上前同騎兵相輔,形成了常見的宰殺陣。
若是百裏肆的兵衝入了這宰殺陣必是有去無回。
我連忙在身旁尋了幾個較長的枯木枝子,而後又從身上扯下一塊赤色的布。
好在鐵甲軍的兵衣是褚色的,否則我真不知道此時拿什麽代替手旗的顏色。
紅色是有了,可綠色呢?
我回身見芊芊身上的衣服雖然是月白色的,但上麵的竹節紋是青色。
她見到我的眼神,便知我想做什麽。
她迅速撕下了一塊衣角,又拔了些身邊的枯草在布塊上塗了塗,增添了些許草綠色。
我將兩塊布分別綁在枯枝上,代替紅綠手旗,而後站起身衝了出去,朝著潼安城牆大叫。
百裏肆聽到了我響徹雲際地吼聲,猛地朝我看了過來。
我便趁此機會,手持赤紅旗揮了起來,左上一次,右下兩次,為分兵三隊。
左上兩次,騎兵不入陣,繞過陣前從軍陣側麵攻車兵,撞開布陣滲入敵軍,從側開始瓦解軍陣。
我見他遲疑了片刻,終於想明白自己是被楚國騙了,他猛地朝著出城的領兵將領喊道:“分成三隊,見草坡上公主所持的手旗破陣,每個隊內在挑出幾人武功高強騎兵去左邊的草坡上保護公主。”
耳邊傳來簌簌地聲響,我被芊芊猛地撲倒在地,側過臉看見身旁不遠處,有三四支羽箭的半截已經沒入地麵。
我趕緊將芊芊拉了起來,見她並沒有受傷,於是鬆了一口氣。
此時潼安的城門還沒有關上,我不忍心芊芊再因我受傷,便從袖袋之中抽出一個帕子隨意地搓成了團遞給芊芊道:“這是楚軍大營的位置,你拿著這個快些入潼安城去找百裏肆,讓他帶人從潼安城另一側城門出,偷襲楚軍大營,後方起火,這是讓楚軍現在停止進攻的唯一辦法。”
“可是,我走了誰保護公主?”芊芊接下布團,並揣進了懷中。
我鬆了一口氣,心想好在她沒打開布團瞧一瞧,否則這謊可就扯不下去了。
“我都這麽大的人了,還保護不了自己不成,況且你瞧已經有潼安的騎兵朝我來了。”我連忙推著她,朝烏金吃草的地方去了。
她惴惴不安地上了馬,不放心地看了我幾眼,便朝著城門的方向奔去了。
我迅速地飛奔去一旁更高的土坡,手腳並用地爬到坡頂,再次揮著手旗。
右下兩次,步兵緊跟於騎兵之後,在騎兵衝破軍陣砍殺車兵之後,步兵搶車與騎兵共進。
楚國的軍陣已經被衝破了一半,我見步兵已經奪車,便準備再次舉旗布陣。
我還沒來得及抬起胳膊,便被一支羽箭刺穿了手臂。
一陣劇痛襲來,我抱著受傷的手臂在地上打了個滾,手中的旗卻沒有放開。
我仰起頭看了一眼擊鼓台上拉著弓的楚王,索性心中一橫,將羽箭從手臂上拔了出來,撕下裏衣的衣角將傷口捆住,止住了血。
我身上痛出了汗,凜風一過,忽地打了個冷戰。
仰頭望去,卻見天上下起了雪。
我用枯枝撐著起身,忽覺受傷的那隻手臂在拿著手旗時,疼的有些發抖。
我深吸一口氣,忍痛再次舉起手旗,右麵二次,左麵三次,奪車後的步兵禦車從後方衝散軍陣,騎兵繞回軍陣前方,與車兵相輔夾擊楚軍。
看來早前在重華寺骨碌教我的那些旗語,逼我看的那些兵書到底還是有用的。
耳邊再次傳來劃破風的箭鳴聲,我側身想要躲,卻發現這次射過來的羽箭共有六支。
不管我是跳起來,側身,還是趴著滾下土坡去,都沒有辦法能躲開這六支羽箭。
千鈞一發之際,我的身體突然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而後,麵朝大地栽了下去。
背上傳來柔軟一片的感觸,我猛地想到了什麽,回過身便看到了胸口上插滿了羽箭的芊芊。
“你這小姑娘,怎麽總騙人。”她從懷中取出了方才我給她的那塊空白手帕。
那手帕上已經染滿了她的血,卻並沒有楚軍大營的地形圖。是我害怕她再次像餘陵時那般,不顧自己的安危,便說了謊騙她先行回潼安城去。
我嚐試用雙手捂住芊芊身上的血窟窿,可這六箭每一箭都射中了要害,血頃刻而出將她的月白衣裙染成了丹朱色。
“我騙都騙不走你,你既然都走了,還回來做什麽?”我眼前已是一片模糊,淚水滴滴灑在她的傷口上,卻衝洗不掉她身上的血紅。
“是公主答應過我的,我想自由便走,想繼續在你身邊便留下。”她嘴角殷紅,卻笑的溫婉。麵前再次飛來一支羽箭,卻被終於趕來保護我的那隊陳國士兵以戟擋了回去。
芊芊抬起手在腰間摩挲了片刻,而後交給我一塊手掌大小的梭形木塊。
“投石器本是我造來用於月夕祭祀時,為雅光公主所扮的月神投散花瓣用的,好端端一個天女散花卻被他們變成了殺人的利器。”
“我來陳國本是受了雅光之意,想要為自己贖罪,可是好像也沒能幫你阻擋住楚國的掠殺。”
“對不起,我隻能陪你於此處了。”她氣息微弱,眼角的淚水已然冰涼。
“你答應……,你答應要陪我回聖安去的,你答應初雪之時要陪我回終首山看師父的,你還要做香棠胭脂雪給我吃,還有……,還有棠梨樹下的梨花酒,除了骨碌,我便隻有你這個朋友了,你能不能別丟下我?”我哭著按著她的傷口,
可是無論我怎麽按,她傷口的血依舊沒有停止,就像是她的生命,一點一點在我眼前流失。
“我這荒唐的一生,怕是也隻有你和那個傻姑娘羋雅光願意與我為摯友了。”她艱難的抬頭看我,麵目慘白,眼角已經呈現了暗黑色的淤血。
“謝謝你,我的小公主,謝謝你將我當做你的摯友,讓我的奮不顧身沒再被辜負。”她嘴角噙著安詳的笑容,可是眼睛卻再也沒有張開。
四周的兵戎之聲已經響徹了九霄,我緩緩地放下了芊芊,站起身朝著高台望去。
那高台上的人已經不再是楚王,手持著弓的人正是白堯,所以剛才那六支羽箭,便是他放出來的。
我身後傳來一陣接著一陣悲鳴聲,我回首望去,看到芊芊的烏金正在她的身旁仰天鳴叫。
而後,它垂著頭,在她身旁轉了幾圈,猛地撞地而亡。
我不禁笑了笑,心想到白堯,深愛著芊芊的心還不如一匹銀鬃沙忠誠。
我低頭看著身上鐵甲已被芊芊的鮮血染成了血甲,抬起頭望著麵前如修羅地獄一般的戰場,猛地舉起手上的旗,再次朝著潼安城牆上的方向揮舞。
兩旗同時舉起,以圓圈環繞周身,城內所有士兵,全部傾巢而出,奔赴戰場。
潼安的城門打開,楚軍的軍陣全部衝散,主戰場已經血流成河。
我站在高地,看著戰場裏的廝殺,耳邊卻聽不到任何聲響。
此時天上落的白雪已是遮天迷地,我揚起頭看著紛紛而落的雪花,眼前便又出現芊芊明眸皓齒地模樣。
我竟然連芊芊一人都保不了,還奢望我保什麽陳國啊?
我連自己的命運都掌握不了,還妄想著去改變所有人的命運。
就算再怎麽掙紮,該離開的人終究會離開,該死的人終究會死,我該承受的一切也一樣不會減少。
胸口上傳來的劇痛讓我回了神,我垂下頭,看見胸口上沒入了半柄長劍,霎時一股熱流順著胸口浸濕了衣襟。
我緩緩抬起頭,看著麵前身穿鎧甲的楚王,他的臉頰沾染少血跡,這使他狹長的雙眸看起來更顯凶狠,他瞳孔染了猩紅,勾著嘴角邪魅的笑。
我扯著嘴角嘲諷的笑了起來,想來我與芊芊都曾做了救過蛇的農夫。
我收起了笑容猛地往前走去,劍身再次深入一截。
楚王不明所以地看著我,他並不知曉我到底要做些什麽。
我緩了一口氣,抬腳再次向他走過去。
他的劍終於將我的胸口刺穿,而我與他的距離也更近了,得此機會,我迅速從腰間抽出匕首,猛地朝他胸口紮去。
“十年前,我應該讓你死在夜夢裏。”我在他麵前輕聲道。
他倉皇地往後退著,隨即收手回劍。
我隨著他抽劍的力氣而向後倒去,可手上的匕首卻沒有刺穿他的鎧甲,甚至未傷他一絲一毫。
我絕望地躺在地上,胸口傳來的疼痛使我不斷痙攣,望著迎麵而來的飄雪,我慢慢地閉緊了雙眼。
我果然什麽都改變不了,陳國的命運也罷,娘親的宿命也罷,芊芊的命,我的命,都逃不過這萬丈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