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金篦膩點蘭煙紙
我縮在她的懷中,因這有溫度的蘇合香,而眼淚橫流。
手臂收的緊了,哭聲也越來越大。
趙南子抱著我的肩膀,撫摸著我後腦的青絲道:“莫哭莫哭,娘親在呢。”
她的這一聲呼喚,讓我片刻間恢複了清明。我擦幹了眼淚,從她懷中立直身子。我看著她,但見她的眼中盡是慈愛之容,這便抬起手招呼著芊芊上前。
芊芊跪坐在一旁,將手上的托盤呈上。
我拿起木盤中的陶甕,用長勺將其中的香棠胭脂雪盛了出來。
“這是我宮裏麵膳房新做的玩意兒,我嚐著還挺好吃的,這便想著讓娘親也嚐一嚐。”我將長勺之中的香棠胭脂雪喂入趙南子的嘴巴裏麵。
趙南子欣慰地笑著,一邊吃著一邊輕輕地點了點頭道:“確實不錯,尤甚是在這樣的夏日,當真是清新爽口。”
我拿出袖袋之中的巾帕,為趙南子的嘴角擦拭著蜜糖所留下的痕跡。
我接連地喂了趙南子幾勺後,她擺擺手示意不想再進食。
我點了點頭,將長勺又放回了木盤之中,轉過身乖巧地垂著頭,暗想著,怎樣開口向她索要那玉盤兵符。
她忽而拉住我的手道:“我記著以前你似是不愛吃這些甜食,怎麽地現在口味大變了起來,可是腹中有了喜事?”
我抬起頭看著她,神色微怔。
我側過頭又像芊芊求助,卻見她也是一臉懵知。
我有些緊張地吞了吞口水,生怕露出什麽馬腳,使趙南子心裏生疑,從而清醒過來。
若要她此時清醒,想來我這玉盤兵符便要不成了。
早知如此,我應當多向長信宮內,先前媯薇近身照顧的宮娥請教一番,起碼知道她平時的習性。
這樣糊弄起趙南子來,至少也得心應手。
“你若腹中有喜,不必這般害羞,你同信北君也以有婚三年了,早該為陳國添丁,以定國本了。”她拍了拍我的手,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呆若木雞地看著她,頭腦中迅速消化著她所說的一切。
想是在她記憶之中,媯薇並沒有嫁去息國,而是留在了陳國,如願以償地與百裏肆成了婚。
在趙南子的心中,她曾做過的最後悔的一件事情,便是將媯薇嫁去了息國。因而在得了失心瘋後,忘卻前塵往事,卻沒有忘記,對媯薇的悔意。
“娘親,莫要這樣說。”我裝作羞紅了臉,垂下頭,可腦子裏卻想出了個索要兵符的好法子來。
於第二日,我叫來了百裏肆,與他說了趙南子的情況,讓他陪我在趙南子的麵前演一出戲。
因著時間緊迫,在百裏肆答應了之後,我們便一同前往冷宮。
由於昨日同趙南子說過,我會在今日再次來看她,她便一早就坐在宮門口處等著我。
時而來回踱步,時而望眼欲穿地望著空蕩蕩的宮道。
待我與百裏肆的身影一同出現在宮道上時,趙南子竟然不顧身份地往我們這邊迎了過來。
百裏肆看了我一眼,而後連忙俯身上前,對趙南子行拜禮。
我見狀也隨著他一同。
“薇薇如今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就莫要與娘親見外了。”趙南子將我扶了起來,挽著我的手臂道。
“謝過夫人。”百裏肆也站起了身,跟在我與趙南子的身後一同朝著冷宮走去。
如今的冷宮,雖說是冷宮,但吃穿用度上,並不與趙南子先前住的地方有何差別。這是在她失心瘋之後,父親對她之愧疚的最後補償。
趙南子拉著我,於我在吃食上要注意些什麽,但都說個不停。我見百裏肆跪坐在一旁,神色平靜,卻也沒有開口的意思。
我索性低著頭,由最初的嬌羞開始變得愁眉不展。
而不停絮絮叨叨講著孕期需要注意些什麽的趙南子,見我麵目神色憂愁,便停住了口。
她拉過我的手,溫柔地道:“薇薇可是遇到了什麽難事,但與娘親說說無妨。”
我抬起頭瞟了一眼百裏肆,卻見他依舊風輕雲淡,不急不慢。
我橫下了心,垂著頭道:“我想求娘親一件事。”
趙南子笑了起來,她綰著我鬢角的碎發道:“何須求,你說就是了。”
“我想要娘親手上的玉盤兵符。”我抬起頭眼神堅定地看著她。
趙南子怔了怔,她收起了笑容,眼神忽變鋒利。
我有些害怕地咽了咽口水,生怕她是想起了什麽。
想當初,我將她手中的旌陽兵符騙到手的時候,便是她得失心瘋的起因。
“可是薇薇你遇到了什麽難事?”片刻,她開口說道。
我鬆了一口氣,才要開口說話,卻被百裏肆搶了先。
“夫人盛名,而今息國傾兵而出向陳而來,皆是因夫人不將公主嫁給息國侯,現已兵臨城下,正是需要用兵之際,而陳國的宗親們皆是認為公主是引發兩國交戰的禍水,不予出兵相救,還上秉國君要將公主交給息國侯處置。”百裏肆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我訝異地瞧著他,還真沒想到,他睜眼說瞎話的本領,比我還要更勝一籌。
“真是糊塗。”趙南子怒拍桌案,一副已經被百裏肆的話氣糊塗了的模樣。
“薇薇如今已經懷有身孕,怎可能在交給息國侯那小兒處置。”說罷趙南子轉身行至屏風後麵,但聽到一陣翻弄的聲響後,趙南子手握翠色的錦袋又走了回來。
她行至桌案前,將錦袋放在桌上,而後讓我打開它。
我心有忐忑,抬起手輕輕地打開了錦袋,從裏麵拿出一塊如手掌一般大小的玉盤。玉盤上雕刻著複雜的花紋,卻因缺了一角,十分像一塊可掛在身上的玉玦。
“信北君,我將這一半的星穀關兵符交付與你,你無論如何要尋到另一半,莫要讓薇薇落入息國侯的手中。”趙南子開口說道。
百裏肆聞此,上前,從我手上接下了玉盤,而後朝著趙南子俯身一拜。
“肆,謹遵夫人之命,決不讓公主落入他人之手。”
“我的薇薇,莫要怕,娘親這便修書一封回衛國,請求你的阿翁發兵來救你。”趙南子一邊說著一邊朝書案走去,拿著湖筆便在書簡上寫了起來。
活在虛妄裏的人,或許是幸運的,她這一封求救信就算是送到了衛國,也不會有救兵前來陳國。
媯薇的阿翁,是趙南子的父親,而今的衛公,正以病入膏肓,哪裏又能顧忌得到他的這位,正在陳國不生不死的掌上明珠。
我長歎了一口氣,不知為何竟覺著這樣的趙南子,甚是可憐。抬起頭看向百裏肆時,卻見他也正在看著我。
他眼中有疑惑,許是他不明白我為何為對一直怨恨的趙南子,抱有惋惜之情。
我朝他淡淡一笑,不予解釋。
我與他相望了片刻後,百裏肆忽而對我眨了眨眼。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知所意。
他扶額無奈,而後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我這才恍然大悟,連忙捂著肚子,站起身走到趙南子身邊道:“是到了該喝安胎藥的時候了,娘親先忙著,我與百裏肆先行告退了。”
趙南子連忙發下了筆,行至我身旁,擔憂地道:“你且快去,莫要耽擱了時辰。”
我與百裏肆退出冷宮的時候,趙南子依舊在書案前寫著求救信。百裏肆吩咐看守冷宮的禁軍,若有趙南子有書簡遞出,當先接下,而後送去長信宮中。
我與百裏肆先行回到了長信宮,卻聞芊芊道我的那支放在妝奩裏麵的玉簪不見了。
我嚇得渾身冷汗直流,連忙命芊芊在寢宮之內,仔細尋找。
待衣裙,寶釵散了滿地,卻仍舊不見那支玉簪的蹤影。
百裏肆坐在茶案前,平靜地飲著茶,眼梢卻在輕瞟著芊芊,少時,他放下手中的瓷碗問道:“你們最後一次瞧見著玉簪是在何時?”
“昨夜,自公主知道那玉簪是星穀關的另一半兵符之後,便囑咐奴要看好它,奴記著是將它裹著牛皮放入了妝奩中,今早見時還在的。”芊芊跪在地上,急得雙眼通紅。
“這其中可有什麽人進了公主的寢宮沒?”百裏肆問道。
芊芊立起身子,她雙目緊縮,用力回想著。
“我記不清了,因公主今日要去冷宮探望衛姬夫人,所以奴午前一直在膳房忙著盛裝香棠胭脂雪,所以是誰近了公主的寢宮,當真不知。”她搖了搖頭,甚是無能為力。
“那你可記得有誰出了長信宮嗎?”百裏肆緊縮這眉頭又問道。
芊芊垂著頭,似是在回想著。
片刻她抬起頭道:“時至現在,並未有任何人走出這長信宮。”
百裏肆站起身,走出了寢宮。
我與芊芊連忙跟在他的身後,一同往寢宮外走去。
以接近正午時分,但從長信宮的膳房處傳來陣陣的飯香味道。百裏肆在前庭院子裏徘徊。
少時,他走到宮牆旁邊的棠梨樹下,用腳踢起了樹旁的土來。
而今這盛夏,棠梨樹的花瓣已經全都落光了,隻有翠色匆匆的葉子在迎風而搖。
然而四散的花瓣落了一地,唯有樹下卻沒有。
我也瞧出事有蹊蹺,連忙走進百裏肆身旁,幫著他一同踢著樹下的土。
“是包著簪子的牛皮。”站在一旁的芊芊,見到土中出現的牛皮一角,忽而大聲喊道。
我與百裏肆停下了腳,芊芊見此蹲了下來,用手小心翼翼地扒開了周邊的土,而後將牛皮從土中挖了出來。
她打開了牛皮,但見玉色盈盈的簪子正完好無損地放在裏麵,如釋負重地長籲了一口氣,癱軟在了地上。
“謝天謝地,可算沒丟。”芊芊倒是比我還要激動,手中握著玉簪竟抽泣了起來。
“幹嘛哭的這麽凶,我又沒怪你。”我將芊芊從地上拉了起來,用手抹幹她臉上的眼淚。
“星穀關的兵符,是公主最後的希望,萬不能因為我,又使公主身陷險境,若非我死,否則這兵符決不能丟。”她的眼如一汪清泉,幽深而又透徹。
我歪著頭,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慰藉。
她擦了擦麵上的淚滴,而後雙手將玉簪呈給了我。
我接下玉簪又轉交給了百裏肆。
百裏肆看了我一眼,抬手收下了玉簪。
“長信宮裏麵出了一隻內鬼,你們要小心,尤其芊芊姑娘,以後公主的膳食,近身的衣物等東西,都需要有專門的醫官來查驗,如有形跡可疑的人,記得一定要來告知我,莫要自己輕舉妄動。”百裏肆將玉簪放到袖袋之中,眼神忽而變得淩厲。
“若那隻鬼被逼急了,我怕會做出狗急跳牆之事對你們不利。”百裏肆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發冠上的玉簪拿了下來。
他依舊用那張牛皮將簪子包裹住,放回了地上原處,並如剛才那般,將牛皮掩蓋在土中。
“希望這個,暫且能騙過他。”百裏肆撲落了手上的土站起了身。
他轉身又與我道:“近些日子,除了芊芊,勿要讓長信宮上下的宮奴出去,有事便請守門的禁軍前去傳話。”
“不管這隻鬼是出於何種目的,待兵符安全送去星穀關調來精兵,再來抓他。”
我與百裏肆從長信宮一路飛快地往景壽宮趕去。
芊芊則留在了長信宮之中,對長信宮上下的宮娥與侍從,傳達百裏肆所言之意。
我與百裏肆趕到景壽宮的時候,正是正午。
景壽宮裏靜悄悄的,進入內堂之後,見到老茶正在服侍父親用膳。
父親手握木箸,但見簋中放滿了炙肉,卻不見父親動箸去吃。
老茶為父親添了一碗清茶道:“國君多少要用一些,就算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福祥公主想一下,隻要國君還在,那些佞臣宵小才不會欺負公主啊。”
父親艱難地喘著氣,拿著手中的木箸,開始夾著簋中的炙肉往嘴中塞去。
我鼻尖忽而泛起了一陣酸,待回神後,眼淚早已奪眶而出。
我背過身去,將眼旁的眼淚擦幹,而後轉身大步地朝父親走去。
“父親身子還未好,怎地能吃這些油膩的東西,快吩咐膳房去做些粟米粥來,再將這些炙肉剁碎,放進粥中,將去年冬日裏醃漬的冬葵子洗淨,盛在冰中再端來。”我一邊走向父親,一邊對老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