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空令歲月易磋砣
“肆,願意此生追隨公主,唯死方休。”百裏肆眼如明光,炯炯發亮。
得到了百裏肆的承諾,我自然歡喜,連忙吩咐芊芊去取兩樽上好的碧蟻來,想要與百裏肆痛飲兩爵。
百裏肆站起身,垂眸掩住了眼底的光芒,繼而一本正經地道:“雖然公主救了臣的命,但之前與臣許的諾言亦要作數,那日公主一共出頭了三次,這便去冷宮裏去向衛姬夫人喂飯三日吧。”
百裏肆的話,將還處於熱血沸騰中的我澆了個透心涼。我癟著嘴哀怨地看著他,對正退於門旁,轉身要去取碧蟻的芊芊喊道:“那碧蟻不用取了,先去太醫令取兩錢烏頭來。”
立於門口的芊芊先是一怔,而後捂嘴笑道:“二錢怕是不夠,奴不如就取半斤來吧。”
我十分好奇在當日我昏死過去之後,百裏肆是如何帶我突出重圍的。可在我幾經的追問之下,百裏肆卻不與我說。
後來,我實在是安分不了自己那顆忠於多事的心,便跑去了禁軍操練的地方,尋到了北郭校尉。
北郭校尉將我拉到宮道偏僻的地方,悄悄地對我說,自我吐血昏死過去之後,百裏肆就如同發瘋了一般,不但奪過白堯丞相身上的佩劍,將他的左臂刺傷了,更是抱著昏死的我殺出楚軍的重圍。
北郭校尉說,他在聖安的這些年,一直以為百裏肆是個儒雅柔和的謙謙君子,倒不知道這謙謙君子發起狂來,可比自己還要厲害百倍。
兩人就這樣帶著昏死的我,一路殺出重圍,砍斷車馬的韁繩,騎著快馬絕塵而去。楚王一開始並未有善罷甘休,他親率百名精兵緊跟在百裏肆的身後。直至百裏肆進入了陳國地界,楚王仍舊緊追不舍。
待跑到餘陵的野林子中,百裏肆事先安排接應餘陵軍突然出現,齊出羽箭朝楚王射去。
楚王見情況不妙,才慌忙撤走。
我問道北郭校尉,楚王就這樣放過了我與百裏肆,從而善罷甘休了?
北郭校尉眼神複雜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覺著事情不對,連忙一再追問。
北郭校尉這才漸漸吐露,於我醒過來的那日,楚軍已經跨過陳國地界,如今正臨餘陵城下,並北郊的三十裏處紮營了。
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使我的頭腦之中一片空白,呆若木雞。
也難怪這些日子,我一直好奇父親為何不來長信宮看我,待我想去景壽宮尋父親時,芊芊也總是攔著我,更可恨的是百裏肆那廝日日都來長信宮與我聊天,卻隻字不提。
我怒氣衝冠地朝景壽宮去了,待闖入父親的寢宮時,見老茶正跪在父親身前,一勺接著一勺地在喂著父親湯藥。
我聞到了屋內有濃濃的金石鬆味道,如若我沒記錯的話,小白曾與我說過,此味藥一般是用作治療咳血與重病引起四肢無力的良藥。
我心中忽有不安,將信將疑地走上前,但見父親麵色蒼白,就連服藥之時吞咽都略有艱難,我竟害怕的哭了起來。
“父親的病,怎生會這樣嚴重?”我擦幹眼角的淚,連忙跪坐在老茶的身邊,接過老茶手中的藥碗,親自服侍父親用藥。
老茶見我雙眼通紅,也眼角濕潤,但用衣袂擦著。
“還不是被那些宗親氣的。”老茶哼哼地抱怨道。
父親將口中的湯藥咽了下去,開口輕聲道:“老茶,莫說。”
老茶悻悻地垂頭閉了嘴。
“父親現在還要瞞著我嗎?”我將喝空了藥碗遞給老茶。
“父親是要等到楚軍踏過餘陵,才要來與我說嗎?”
父親看了我一眼,無奈地側過頭:“看來你都知道了。”
“如若我不知,父親就打算永遠瞞著我嗎?”我望著他兩鬢花白的頭發,不知為何心裏抽搐地疼了起來。
“宗親不肯發兵與孤所用,他們的理由是夏忙之時,兵將皆都歸家開荒,以完成秋收來每家的稅糧。”父親歎著氣道。
“孤又何嚐不知,他們不過是在報複攤丁法損害了他們利益的仇。”
“父親,可是去各個郡縣親見了他們?”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父親重重地點了點頭,吩咐老茶將楠木的憑幾拿來,他靠在上麵說話才能舒服一些。
“所以,他們抗命不出兵,父親也忍了?”我緊鎖眉頭問道。
父親又搖了搖頭道:“他們不是抗命不出兵,他們可以隨時楚兵,不過他們有個條件。”
我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道:“可否是廢行攤丁法?”
父親抬著眼睛盯著我看,而後輕歎著點了點頭。
我垂頭凝神細思,可偏生想不出來什麽辦法去解決。攤丁法的實行還未見成效,若要此時終止,那日後便再難推行,如若終止的不當還會激起國人之怨,到時候楚軍未攻,陳國最先就動蕩起來。
“除了餘陵,潼水,的兵符未在父親手上,我記著陳國所有郡縣內的兵馬,父親是掌有一半兵符的,為何君受領,將卻不從呢?”我抬起雙眼,卻見父親眼中似有閃躲。
他與百裏肆一定還有其他事情瞞著我。
我悻悻地坐直身子,目光如灼地盯著他。
“父親不說,我便跪在這裏不走。”
“若是父親再不說,明日朝立議事我便跟著父親一同去。”
父親閉著眼睛無奈地搖了搖頭,苦笑道:“還真是同你娘親一樣,執拗且倔強。”
我抿著嘴不言,一半埋怨著父親有事瞞我,一半心疼他提及娘親的語氣。
仿佛是利刃削骨,刀刀冰寒。
“孤今日乏了,不想再言這些憂心的事,明日一早,你早些前來景壽宮,孤帶你去勤政殿參與朝立議事。”他招呼來老茶,撤下他臂下的憑幾,而後躺在小榻上,閉上眼歇息起來。
我知父親身疲,便不再與他周旋。
況且他既然已經承諾我明日一早帶著我一同去勤政殿朝立議事,我便相信他的君子一言。
我俯身跪拜以禮,而後退出景壽宮。
回到長信宮之時,又見百裏肆坐在堂前的花亭裏等著我。
長信宮不比景壽宮,堂前引清池進入,夏日之中有水入院,便能感受到清涼。
這長信宮的花亭旁,隻有幾甕白蓮,靠著這些水,倒也能驅逐些許炎熱。
百裏肆見我回到長信宮,起身朝我走來。
我心裏頭還在埋怨百裏肆與父親一起,瞞著我楚軍兵臨城下的事。因而自入長信宮之後,我便沒打算要搭理他。
開口吩咐芊芊準備冰鎮的香棠胭脂雪送到藏書閣,我便轉身就朝藏書閣的二樓走去了。
我坐在窗邊的小榻上,手握著湖筆,望著天外的湛藍,不住地在想,到底怎樣才能使宗親順服於父親,出兵共同抵抗楚軍。
我記得百裏肆曾說過,醫善吮人之傷,含人之血,非骨肉之親也,利所加也。輿人成輿,則欲人之富貴,匠人成棺,則欲人之夭死也。非輿人仁而匠人賊也,人不貴,則輿不售,人不死,則棺不賣。情非憎人,利在人死。
所以能讓宗親所動的,未有利。
待百裏肆走上二樓的時候,我猛地從窗邊站起身,一把拉過百裏肆往外走去。
迎麵遇到了端著陶甕的芊芊,她見我匆匆忙忙以為發生了什麽事,連忙將陶甕遞給身畔的小忠,跟在我身後。
我扯著百裏肆走在宮道上,由於才是過午,天氣炎熱,陽光直射而下。我抬起手用衣袂,擦了擦額間的細汗。
回首望去,但見百裏肆麵無波瀾地跟在我身後,似乎一點都不好奇我要將他帶到何處去。
我看著芊芊也提著翠色的裙角跟在後麵,便開口吩咐道:“前去太仆令將我的初一牽來,還有你常騎的那匹黃騮遷去正陽門,我與信北君在那處等你。”
芊芊回了聲諾,在宮道的岔口與我們分開,往太仆令去了。
“上卿今日可是馭車馬而來?”我繼續拉著他往正陽門走去。
“並無。”百裏肆沉穩地回答著。
“可是騎了你那匹棗紅良駒?”我又問道。
“並否。”他回答。
我停住了腳步,放開了手,回身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他眉眼帶笑,抬起手揉了揉被我攥疼了的手腕道:“今日我是坐著昶伯府的車馬入宮的,你這不是也要帶著我去昶伯府尋仲憂嗎,不如你同芊芊乘車,我騎著初一跟在你們後麵。”
我神色疑惑地盯著百裏肆看,將先前他與父親合起夥來瞞我的事情拋之於腦後。
一直到我同芊芊坐上了昶伯府的馬車,從正陽門往昶伯府上行去的時候,我還沒想通,為何百裏肆知道我要去尋仲憂。
我並沒有告訴他,我要去昶伯府,也沒有向芊芊或是長信宮的任何宮娥透露。
我甚至還在懷疑,是不是在我昏過去時,百裏肆喂我吃了什麽怪力亂神的東西,以至於可以輕易看清楚我的內心在想什麽。
抵達昶伯府,走下車馬的時候,我故意遠離了百裏肆,讓芊芊攙扶著我,入府,去尋仲憂來。
昶伯府迎接我們的是伯憂阿姐派來的家奴管事,他畢恭畢敬地將我們帶去了堂前。
堂前的涼亭之中放置著一扇絲質屏風,屏風後麵是沉水香木的軟榻。
伯憂阿姐跪坐在軟榻上,用嫩芽喂著那對獐子母女。
那隻小獐子如今長大了不少,待伯憂阿姐起身走來時,竟然乖巧地跟在伯憂阿姐身後,從阿姐的細腰與纖臂之間探出了頭,漆黑的眸子正打量著我與百裏肆。
“福祥今日怎會來府上,快過來坐。”伯憂阿姐伸出手,將我引入涼亭之中。
百裏肆也跟在我身後,一同入涼亭,跪坐於榻邊。
“今日我有急事來尋仲憂,敢為他可否在家?”我跪坐在伯憂阿姐旁邊,麵有焦急地問道。
伯憂阿姐見我麵露急色,連忙吩咐家奴管事將仲憂叫來此處。
管事家奴領命退下了。
阿姐見我麵上皆有細汗,吩咐立於身旁的婢女去冰鑒之中去冰,放於梅子湯之中,呈上來。
“父君不在府上,所以這冰鎮梅子湯便沒有人吵著要喝了。”伯憂阿姐笑了笑,抬手為自己傾了一碗蓮子凝玉熱湯。
我側過頭看著伯憂阿姐,她方才說昶伯不在府上了,那麽昶伯去哪裏了?難不成是去餘陵與楚軍交戰了?
“我身子弱,夏日亦不能貪涼,所以也沒有法子飲用著冰鎮梅子湯,倒是仲憂見我夏日不得涼,怕我心生幽怨,便也陪我一同喝熱湯了。”對於能有仲憂這樣好的弟弟,伯憂阿姐似乎十分自豪。
“昶伯是去了何處?”我開口問道。
“去了銀波與圖江之地,繼續為國君說服那些頑固的宗親們?”百裏肆替伯憂阿姐回了話。
“那餘陵呢,楚人現在兵臨城下,可是誰再鎮守餘陵?”我見百裏肆終於開始與我說起國中之事。
我見此,便有意一點一點地引著百裏肆,將他與父親瞞著我的事都說出來。
“餘陵縣的縣伊與餘陵軍的將軍都在,楚人現隻於城前叫陣,還未有真正攻城。”百裏肆絲毫未有猶豫,脫口而出餘陵城的現狀。
“所以,楚王他一定是提出了什麽條件,給予陳國一段時間作以考慮,所以才在餘陵城外紮了營,待這時間一過,楚人便會攻城,可對?”我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
百裏肆不再說話了,他眯起眼睛,神色平靜地看著我。
此時,婢子將冰鎮梅子湯放置我的麵前,這夏日炎炎,但見百裏肆不說話的模樣更使我心裏窩火。
我拿起瓷碗,正要往嘴中灌去,卻被百裏肆奪了過去。
“公主身子尚未安好,還是同伯憂阿姐一起喝熱湯吧,這冰涼的東西,就施與臣吧。”說罷,百裏肆當著我的麵,將那冰鎮梅子湯幹了。
我怒氣衝天,又渾身熱的難受,險些要站起身與百裏肆廝打一番才能解恨。
此時仲憂趕來了涼亭,見到我連忙跪拜道:“綏綏阿姐可算是醒了,我前些日子聽信北君說你們在陳國與楚國邊界發生那驚心動魄的事情,真替綏綏阿姐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