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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水滿有時觀下鷺

  我知道他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可就是可惜了這些為他賣命的人,最後卻不能善終,哪怕是魂歸故裏。


  我頷首蹙眉,望著百裏肆的背影,忽而有些心疼起他來,想來他現在心中的滋味也不好受吧。


  畢竟我明白他,就算是他自己為社稷死去,也不會流下半滴眼淚,更何況是這些上卿府的親兵。


  他將所有的心事都壓在心裏,明明已經是萬箭穿心,卻神色平靜,波瀾不驚。


  隨著那些人再次被楚兵押走去草坡那邊行刑過後,我忽而感受到一股如火一般的視線,朝我炙烤而來。我身如僵木,站定立直,一動也不敢動。


  “孤聽聞陳候還有位大女兒福祥公主,早時嫁去了蔡國,更是與孤已死的唯一的王姐雅光公主,有著不可說的淵源,孤十分想知道王姐在死之前受了什麽委屈,故而信北君可否能將這福祥公主請來,與孤說上一說。”我覺著楚王與百裏肆可謂是將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演繹的淋漓盡致。


  他不過是想試探陳國的福祥公主現如今在何處,有沒有被楚國的細作給殺掉。百裏肆他並不知,在蔡國即將與楚宣戰的時候,楚王就已經派過碧兒去了雅光身邊,他怎麽可能不知道雅光受了什麽委屈。


  “楚王可謂是性情之人,關於雅光公主的死在下也為楚王心憂,但是很不幸的是,福祥公主現下仍是失蹤不見人影,她並沒有回到陳國去,我亦不能將福祥公主請來楚王麵前了。”百裏肆神情認真地與楚王扯著謊。


  “哦?”楚王依舊用方才如同烈火一般地眼神盯著我“是這樣嗎?”


  此時如同僵木的我已是心驚肉跳,一直在心底不停地安慰著自己,楚王盯著我看,一定是因為動不了百裏肆,所以才想著動他身邊的侍從。


  我不相信他一眼便能認出我是福祥公主,我與他之前並無任何交集的才對。


  百裏肆聞聲,依舊風輕雲淡地點了點頭道:“國君現已是後繼無人,正要向周王請秉,過繼一個王室的子孫接管陳國的國命,畢竟陳候的兩個女兒都犧牲在征戰之中,並且最喜愛的衛姬夫人已瘋魔,鳳姬夫人也已過世,這世上,隻剩他一個孤寡老人,因而比我們這些被俗事牽絆著的人,看的都會開明一些。”


  楚王低著頭淡淡地勾著嘴角笑了笑,我卻注意到他放在桌下麵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


  “陳侯的無欲無求,倒是可惜了信北君這樣的賢能之人,跟著風燭殘年,毫無抱負的國君,焉能實現自己的鴻鵠之誌。”楚王挑著眉毛,輕歎了一聲。


  “賢者始於國君之信,故而忠於國君之事,燕雀不知鴻鵠之誌,不過是井底之蛙不可語天,夏蟲不可語冰。”百裏肆語氣開始變的強硬起來。


  我知道楚王又將話題引到,如何能將百裏肆收入麾下的預謀上去了,可經曆方才那如火一般炙烤的注視,我不敢多動一下,不敢多說一句話,也不敢多看一眼。


  百裏肆現在已經是如履薄冰了,我什麽都幫不上,至少不能拖住他的後腿。


  楚王聽聞百裏肆的話,隨後起身一笑,他踱步到了木亭子外麵,瞧著夏日之中的風景,少時他突然轉身道:“早聽聞陳國的佳釀碧蟻的味道不錯,這次來了舊城有幸能喝上一小點,不過孤卻覺著貴國的碧蟻,不如楚國的翠竹陳釀味道濃烈。”


  他一邊說,一邊緩緩地走近了百裏肆的身側:“信北君走了一路,想必也是渴了,孤此次前來,特意帶了一壇翠竹陳釀與信北君共飲。”


  隨著楚王的話,但從遠處並排走來八人,他們肩上扛著一鼎巨大的銅質方彝,朝著我們走過來。


  那方彝大約有半人高,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上麵的雲紋更是華貴。如若我沒有猜錯,這方彝應當是九州之上周王才有資格用以飲酒的用具。


  我吞了吞口水,心裏想著隨著周地的衰弱,周王雖然對他這樣越矩已經完全不介意了,可他還當真不怕遭來其他諸侯國的眼紅?

  方彝被放在了地上,楚王見此走上前去,打開了方彝上方的蓋子。一股陳釀的清香隨著夏風撲鼻而來。


  我細細地聞著這酒液的味道,果真與我在蔡國時,在雅光那裏飲來的翠竹是一個味道的,既濃烈又清香,仿佛像是一個既妖豔又清純的姑娘站在你的眼前,聞著這味道,便能讓人醉倒了。


  楚王將方彝的上蓋遞給身旁的侍從,而後左顧右盼,少頃猛地一拍額頭道:“但瞧寡人這個記性,還真是不巧,孤忘記吩咐宮奴們帶酒爵了,敢問信北君車上可有能代替飲酒用的用具呢?”


  百裏肆起身恭敬地回道:“並無。”


  “不對,孤記著信北君甚愛飲茶,所以府上的車馬應當備有茶具吧?”楚王一副笑眯眯地模樣,再次探究著百裏肆的意向。


  “真是不巧了,在下的茶具從來不裝與茶味相斥的東西。”百裏肆仰著頭,義正言辭地道。


  我暗自為百裏肆叫好,卻又聽到楚王開了口:“信北君這是婉拒了寡人?”


  他收起了笑容,輕挑著眉毛,眼神更不似剛才一般友善。


  “茶清而酒濃,茶溫而酒烈,兩個本不相同的東西卻要放進同一個器具裏,不光看起來別扭,更讓喝的人覺得惡心,楚王既君子,因而絕不會做出強人所難之事。”百裏肆鏗鏘有力地回答道。


  “巧了,寡人既不是君子,也生來就喜歡做強人所難之事,信北君,你又如何?”楚王立著眉毛,霸道而又狂狷。


  想來百裏肆被楚王氣的接不下去話了,因而隻能皺著眉頭,側過臉,拒絕再與楚王交談。


  他這模樣倒像是受了氣的小媳婦一般,使此時還在緊張我忍不住淺笑了起來。


  “來人,將信北君車上的茶具拿下來。”楚王揮手吩咐立於身側的宮奴,前去百裏肆的馬車上取茶具。


  我聞此連忙收起了笑容,但見楚王身邊的宮奴走去了百裏肆的馬車裏,將車內的茶具拿了下來。


  我瞥了一眼,瞧見宮奴拿下來的器具,正是阿陽最喜歡的那套湖藍色冰釉雕花小碗。


  這百裏肆倒也有趣,明明嘴上說不喜歡莘嬌陽,可這上卿府上常坐的車馬卻放滿了莘嬌陽的喜愛之物。


  假裝正經的時候偏偏還帶著些許騷氣,這百裏肆還真是有趣啊!


  宮奴將這套湖藍色冰釉雕花小碗呈給楚王,楚王從其中挑出兩隻,轉交給身後的白堯。


  白堯接過小碗,而後用長勺從方彝之中取了兩勺翠竹液倒入小碗之中。


  白堯將盛滿翠竹的小碗遞回給楚王,楚王又將右手所拿的小碗遞給了百裏肆。


  百裏肆起先未有所動,可他不動,楚王便一直將小碗舉在他麵前。


  兩人僵持不下的時候,一定是百裏肆最先繳械投降。


  畢竟對方是楚王,連周王都畏懼三分的羋昭。


  百裏肆接下小碗的時候,我的鼻間就突然竄進一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味道來。


  是烏頭。


  這個烏頭為無色無味的毒藥,毒藥入體之後須臾便會顯效,口唇發麻,身體灼熱如同火燒,心悸胸悶,而後咳血,四肢僵硬,死時麵發青紫,猶如心病而亡之相。


  常人跟本無法辨別烏頭的氣味,因而常被用作暗殺的首選毒藥。


  少時在終首山,小白曾教過我怎樣泡製這烏頭,與解毒之法。


  那時無色無味的烏頭在我的鼻子下,偏生讓我聞出了土腥的味道來。小白因此還讚許我的鼻子是天賦異稟,常人所分辨不出的毒藥,我這一聞便能知道。


  所幸我聞出了百裏肆的那碗酒裏麵有烏頭,否則他就這樣喝了下去,豈不是如了楚王的願。


  我忽然明了楚王的套路,他假借舊城縣伊之名將百裏肆騙過來,明著是想說動他為自己所用,可看來軟硬兼施都沒辦法將百裏肆收於麾下,因而暗地裏便起了殺心。


  賢者不為自己所用,必殺之。但看楚王那陰險又詭譎的相貌,便能猜到他會這樣對待百裏肆,所以,就借用翠竹陳釀來殺掉他,致使陳國失去百裏肆,亦如常人失去四肢。


  而後楚軍趁此機會南下,更能輕而易舉地侵占陳國。


  我抬起頭察覺自用長勺倒完酒之後,白堯便將左手一直藏在身後,我的眼睛又掃向楚王手中的酒碗,即刻想明白了一切。


  那白堯手上一定站著烏頭,趁著用長勺舀酒之際,將酒液覆手而過,倒入小碗之中。


  而後再由楚王遞給百裏肆。


  我眼瞧著信北君就要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時,忘卻了所有在陳宮,在馬車上與他的保證與盟誓,大聲地阻止道:“等一下!”


  百裏肆可算停了下來,將小碗握在手心,轉過頭,麵露疑惑地看著我。


  隨著百裏肆一同朝我投過來的目光,還有楚王與白堯的。


  我雖害怕的渾身發抖,但卻沒有忘記自己現在所扮演的身份。我連忙俯身跪下,大聲地報上自己的名字:“奴名為初一,見我家主君喝楚酒,便想起來一件事,這才不小心喊出了口,望楚王原諒奴的無理。”


  “抬起頭來,讓孤瞧一瞧。”楚王將手上的小碗放在宮奴所端著的木盤上。


  他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近,可我卻不敢抬頭看他。


  百裏肆見狀,一步上走到我身前,擋住了楚王:“不過是個膽大妄為的奴才,楚王不必和他置氣,待我回去聖安再好好教訓他。”


  楚王大聲笑了起來,這笑聲入了我的耳中,卻覺著更由毛骨悚然:“若隻是個奴才,怎會讓信北君如此涉險維護呢?”


  “楚王當真是嚴重了,我在楚王麵前豈會涉險,維護更是談不上了,我這個人自小就比較戀舊,但凡用熟了的東西,便不想再更換了,這侍從可是一小就跟在我身邊,雖然平時腦子蠢了一些,但至少有這世上難尋的知冷知熱之心,我知他不顧尊卑地冒犯了楚王,自是他不懂禮數,我身為其主難辭其咎,這便喝了這碗酒,與楚王賠罪,待回到聖安,再教訓這個不知尊卑的奴才,讓他今後學的聰明一些。”信北君的話不但是為我求情,也是在故意說給我聽。


  畢竟,他覺得聰明的人,肯定要按照他說的去做。


  “好啊,”楚王邪魅地笑了起來“隻要你信北君喝了碗裏的酒,孤就當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他的聲音之中帶著些許竊喜,可神情卻未有任何不妥,就好像他隻是借著由子,單純的想要信北君嚐酒一般。


  於是,信北君再次將那碗,裝有烏頭毒的酒放在了唇邊。


  “住手。”我猛地從地上竄了起來,作勢就要抬起手打翻百裏肆手上的那碗翠竹來。


  不知何時白堯繞過楚王,行至我身邊的。


  等我回過神時,白堯已將我狠狠地按在了地上,並大聲叱喝道:“放肆,楚王麵前,豈容你一個小小的奴才膽敢接二連三地造次的。”


  我被他大力地壓在地上,以至於臉被擠的變了形狀,我怕百裏肆喝掉那碗中的毒酒,因而繼續不怕死地說道:“奴是想著,既然喝的是楚酒,就一定要按照楚地的規矩去飲酒才行。”


  “哦?”楚王抬手示意白堯將我放開:“你一個陳國小小的侍從,還知楚地的喝酒規矩?”


  身上的力量減緩,我也可算是鬆了一口氣,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撲落了身上的塵土。


  在蔡國的時候,我曾經與雅光兩人小酌楚國的翠竹,閑聊之時,雅光曾經透露,在楚國民間,若是家裏麵開了一壇陳年老釀,一般都是要先唱祝酒歌的。


  這風俗由民間傳入了王室宮廷,隻不過這些貴族之人覺著祝酒歌未免太粗俗,不符合王族高貴又雍容的身份,於是便改成了奏一首好樂來迎酒。


  “奴,奴從主君書房裏麵的書簡上無意之間瞧來的。”我勉強地尋著借口解釋道。


  “哦?”百裏肆睜著他那如同寒潭地雙眸,死死地瞪著我道:“是什麽書簡,我怎不知我的書房之中,還有描寫楚國飲酒風俗的書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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