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藍衫添得心累痕
後來,我是聽老茶說起的,關於娘親死去的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麽。
老茶說,娘親似是有預感自己的生命即將終結,因而穿上了朱紅色的繡線百花盛開的舞衣,在堂前再次為父親跳了一段聞花舞。
老茶說,那樣好看的舞,他還是第一次看見。
他說娘親好像是天上落下的仙女,那樣輕盈一跳,仿佛就在一轉身的刹那間飛回天上去了。
所以娘親最後那一躍,便跌入父親的懷中,再也沒有起來。
一曲聞花舞,兩相生眷戀,三生而得幸,與君度此生。
那一直等著我,卻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大概就是太醫賀說的回光返照吧。
畢竟,娘親的遺憾都在生前的這一段日子裏得到了彌補,雖然短暫,但至少彌足珍貴。
我抱著娘親的白骨,昏倒在地上,不醒知覺後,是被在宮道上撿了我的金釵以及繡鞋的百裏肆抱回到長信宮去的。
他本來是想訓斥我一頓的,卻未想到頃刻之間我變成了一個沒娘的孩子。
我足足昏睡了五日,並且伴隨著發熱,期間還被太醫賀斷定要被內火燒傻了,更有性命之憂。
還好是百裏肆獻出了家中祖傳的黑靈芝,讓我有得以活了過來。
醒過來的那天,我睜開眼睛便見到了已經回到宮裏的芊芊,她依舊一身草綠衣裳,站在床前,見我眼皮動了,輕輕地喚著我的名字。
我張開了雙眼,回想著娘親死時地模樣,並確定那不是一個噩夢。我坐起身,拉著芊芊的衣袂,嚎啕大哭起來。
芊芊坐在我床邊,將我拉入她的懷中,使我能哭的舒服一些。
她說她是第一次見到一個姑娘哭成我這個模樣,嘴張的太大,連喉嚨都看到了,哭聲凶猛,連長信宮的烏鴉都被驚跑了,並且被我的哭聲嚇的,再也沒有飛回來。
一連三天,哭濕了芊芊三套草綠色的宮服。
一直到第四日,她拿來了香棠胭脂雪給我吃,我才止住了哭聲。
她說我的眼睛腫的就像樹上的棠梨一樣,若是再哭下去,就用我的眼睛來做香棠胭脂雪。
我敷著太醫賀送來的冰片眼罩,答應了芊芊,不再哭了。
裝飾陳宮內外的逐除大禮的朱紅變成了喪白,娘親的起靈被放在十四日後,原本因我高熱不退,是由仲憂代我騎馬舉幡為娘親引靈的。可我卻堅強地在娘親起靈的前一日從床上爬了起,並執意要騎著初一為娘親執幡引靈。
父親擔憂我的身體吃不消,但卻拗不過我,吩咐仲憂明日跟在引靈隊伍之後,務必要保護我的安全。
起靈當日,我身穿素縞,手執白幡為娘親引路。想是這些天的眼淚已經哭幹了,因此在引靈的路上,我一滴眼淚也沒落下。
聖安城中的百姓大都覺得福相公主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他們為素未謀麵過的娘親夾道哭喊,交頭接耳地議論著為何我是這般硬心腸的人。
父親以君夫人之禮將娘親葬於潼安附近的北邙山,那裏原是趙南子動用百工修給自己與父親陵寢。
在她奪政之後便修好了,想來是毒死父親之後就想排上用場,卻未想到最先用著陵寢的而是娘親。
淑良賢德夫人是父親擬寫的諡號,因為娘親生前在寺院修行,因而陪葬的隻有少許的金銀銅器,牛羊牲口。
原本陪葬的人殉都因娘親的仁慈而活了下來,他們被免除了奴籍,千恩萬謝地返回到了家鄉去。
在娘親安葬之後沒多久,父親便病倒了,隨著父親病倒這個噩耗傳來的還有楚軍的動向。
自吞並息國,蔡國百城的楚國軍隊,正集結在舊城,伏鎮,藍渝三城,再向前一步便是陳國的餘陵。
掌握這個噩耗的,正是百裏肆。自上次餘陵遇刺是楚人所為,百裏肆便覺著事情沒有預想之中的那樣簡單,因而他派出了上卿府的護衛,偽裝成前去楚國經商的人,打探到了楚國軍隊的動向。
夜色正濃時,我才從父親的景壽宮侍奉歸來,就見百裏肆正站在景壽宮的朱門前等著我。
此時天氣已經回暖,綠芽新茂,大地回春。
不過早晚倒還是有些冷。景壽宮朱紅色的大門外有一棵繁茂的棠梨樹,此時的天氣裏隻冒出嫩芽卻還未開花。
百裏肆穿著墨蘭色的深衣,外披著水色的鬥篷正站在樹下望著天。
他聞門聲響回了神,見我出來,緩緩地走上前朝我一拜。
“國君身體可否好些了?”他開口問道。
“還是早先的模樣,整日昏昏沉沉,清醒時候,情緒低迷,望著寢宮之中的茶案睹物思人,太醫勵說是悲思過甚,傷了心肺,還是要開闊心緒,慢慢調理。”自打娘親入陵寢長眠之後,父親的精神便猶如洪壩潰堤,一發而不可收拾。他思念娘親過甚,導致早先就受損了的心脈更加嚴重了起來。
原先父親那時有時無的咳嗽,便是因為胸口疼痛而引起的。
這是太醫賀告知給我的,他說有關於父親心脈受損,皆由趙南子早先給父親灌了太多的迷藥而引起的。父親不讓太醫令的人外傳,所以連我也不知道。
我與百裏肆走到了勤政殿的西暖閣,他將楚人進犯的噩耗講給我聽,並且告知我,上卿府前去楚國的臥底皆被發現,並且困於楚國舊城。
想來楚國對陳國暗下裏的查探早有了準備,否則也不會這樣輕易地就將百裏肆的親衛抓住了。
“我想知道他的意圖?”我跪坐在桌案前,用銀簪挑弄著盈盈燭火問道百裏肆。
百裏肆抬起頭好奇地看了我一眼道“楚王?”
我點點頭:“若說滅掉息國是為了桃花夫人,滅掉蔡國是為了自己的姐姐,我想知道他企圖染指陳國,到底是為了什麽?”
百裏肆輕輕地哼了哼,不屑地笑道:“就算公主知道又能如何,還要與他見上一麵,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天不成?”
“其實,這方法到不錯,俗話說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嘛。”我放下銀簪子,轉過頭認真地瞧著百裏肆。
“公主著言語可是用錯地方了,妄想染指陳國,他尋的借口不過是隨手拈來,就像當時滅薑國是為了孟曦公主一樣。”
“你還當真相信他每每摧毀一個國家,僅僅都是為了一個女人嗎?”
相信百裏肆對於楚王這種不仁不義之人,早有不恥,可怪就怪在楚國太過於強盛,強盛到問鼎安陽,稱霸九州。
“自西征鄭國之後,周王室便衰落了,這也是楚國為何能在這期間迅速崛起,其實臣一直認為,當時安陽城的瘟疫是另有隱情。”百裏肆緊縮著眉頭道。
“已發生過的事情,我管不到,現下的當務之急,是弄清楚他為何要緊抓著陳國不放?”
“若是有得談便談,若是沒得談,那就去搬救兵。”因這些天一直在景壽宮侍奉病重的父親,沒怎麽睡過好覺。
感覺自己的眼睛有些炙熱,便起身走到小窗旁開了窗,讓涼夜的風入眼,到能舒緩一二。
“公主可是想去安陽搬救兵?”百裏肆開口問道。
我背對著百裏肆,重重地點了點頭道“我與昭明君的事情,你最清楚不過了,若要楚國不肯罷休,我便親自去一趟安陽。”
“公主或許還不清楚,昭明君在周地不過是空有名號罷了,他並無周地兵權,公主若要求他也是白白浪費力氣。”百裏肆道。
我回過身看著他道:“那便讓他去求周王,我不相信楚國沒有理由地滅了蔡國與息國,現在又向陳國進犯,周王可以充耳不聞。”
“如若這般,那陳國也可同楚國一樣,沒有必要每年前去安陽參加拜鼎祭典,虔誠地接受周王的炙肉。”
“公主如若這般,便是失禮於天下了。”百裏肆語重心長地說道。
“最先失禮於天下的,亦不是陳國,禮束君子卻不束小人,得不到庇護,便做小人,至少能使陳國的百姓無恙,這唾罵我能忍。”我倔強地反駁著百裏肆。
“所以,不管公主怎樣抉擇,都鐵了心是要同楚國一戰?”百裏肆迎著我的目光看了過來。
我垂著頭沒有言語,依舊站在原地。
在我心裏,確實是想與楚國一戰的。
畢竟錦湘與叔薑,長亭與扶風的結局擺在我的眼前,我認定唯有與他抗爭下去,才有活的機會,束手就擒便會成為息國那樣,山河一瞬而破碎。
我與百裏肆兩人各懷心事之時,芊芊端著一頂鳥首紋銅簋走了進來。她見我與百裏肆相視而立,有些好奇地走上前俯身對我二人作揖。
而後她將那銅簋放在了小榻上,轉身與我道:“我瞧著公主額上的麵瘡似是好了一些,便又取來了一些香棠胭脂雪來。”
“這些時日,公主夜夜難安,如若不再吃一些,恐怕這額上的麵瘡又要長出來了。”芊芊用玉箸將香棠胭脂雪夾入桌案上的玉碟職中。
芊芊這一係列的動作,使我想起了娘親為我烹製那暗香裛露的情形來。
睹物思人,便自欺欺人地覺著娘親還在。
我紅著鼻子走到桌案前,跪坐了下來,靜靜地吃著香棠胭脂雪。
隻有嘴裏麵擠滿了食物,心裏才不會空嘮嘮的,眼瞧著銅簋之中的香棠胭脂雪都要被我吃光了,芊芊怕我吃太多,涼著自己,便連忙叫著百裏肆也過來嚐一嚐。
百裏肆聞聲走來,見到滿眼猩紅,雙頰鼓囊的我,不禁怔了怔。
我並沒有在意百裏肆的眼神,用力地咀嚼著口中的棠梨,又要執玉箸去夾未剩多少的香棠胭脂雪時,盛放著它的玉盤卻被百裏肆端去了另一個桌案上。
“公主可否想過,若是陳國耗不起與楚國的征戰,或是那些宗親貴家不支持公主應戰楚國,公主要如何?”百裏肆手持玉箸,夾了一塊香棠胭脂雪放入嘴中。
“如若那些宗親與貴家不支持,我便收回他們的封地與兵權,陳國所依靠的從來都不是他們,而是在陳國開荒種田的百姓。”我將口中的香棠胭脂雪咽了下去,我放下了玉箸,拿起身旁的茶碗漱口後道。
“更何況楚國連著經曆了兩個國家的覆滅,不管多強大,內需總會出一些問題,如果我猜的不錯他們最希望的便是速戰速決,從而不勞而獲地得到攤丁法的果實,可你想可我們卻不一樣了,我們不怕拖,與他就不相上下地僵持著一段時間,他們肯定比我們更先耗不住。”我篤定地說道。
“況且楚國雖地廣人稀,物產豐富,但陳國今年的攤丁法得到了實施,想來明年的收生必定會翻倍,所以我覺著我們不必害怕他們。”
“以我這番話去勸解那些貴族宗親,就像接受攤丁法的實施,通情理的自然會接受,不通情理的,派專人勸解到他接受為止。”
我揉了揉通紅的眼睛,吸了吸鼻子道。
百裏肆聳聳肩膀,無所謂地笑道:“打仗不是種地,那是送人命的事情,沒有人喜歡打仗。”
“因而你要想,楚國的百姓也是一樣的,也不喜歡楚國的連年征戰,所以隻要與楚國幹耗著,他們肯定不會堅持長久。”我其實並沒有真正聽明白百裏肆的意思,還私是認為那些封地的親兵都會放棄家恨,前來救我的場。
其實他真實的意思是,若是宗親貴族因為這個借口而不交出兵符,並鼓動軍中所有士兵反戰,不支持我征戰楚國。
那麽在沒有其他親兵的支持下,那才剛剛好起來陳國定是千裏之堤潰於蟻穴,而我不過是必死無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