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山河依舊今猶在
“這八門之中,哪兩門相離最近?”我問道。
北郭示意讓我坐在凳子上,而後他用手沾著桌上茶碗中的水,在桌子上邊畫邊說道:“聖安八門,最北二門為方華門,鼎盛門,最西二門為重陽門,正山門,最東二門為應陽門,麗正門,最南二門為盛華門,鍾定門,這其中方華與鼎盛,重陽三門相近,重陽、正山、盛華為相近,而後鍾定、盛華、麗正為相近,麗正,應陽,鼎盛為相近。”
我細細地看著北郭在桌上畫的聖安城各個城門的方位,心裏默默地想著,陳宮相距麗正門最近,所以待趙南子離開時,一定會走麗正門。百裏肆今早送我至上卿府偏門時與我提過一嘴,說是他要見一位楚國的舊識,據說這位舊識是楚國的司士,屬諫官。
百裏肆想要讓這位司士寫信給衛姬夫人,告知她,福金公主媯薇被楚王所俘,若要救福金公主,要親自前往餘陵相談。
百裏肆這方法算是擊打到衛姬夫人的七寸了,畢竟福金公主可是她的命。
所以,這衛姬夫人也一定會在一早離開聖安。
“在卯時到巳時期間開麗正門與鍾定門,午時與申時期間開正山與盛華,酉時到亥時開重陽與方華,子時到寅時開鼎盛與應陽,且在所打開的二門之間設伏兵,待趙南子入城之後,便緊關所有城門,將其拿下,送入陳宮交給昶伯,等候發落。”
北郭記下我說的,而後又道:“隻怕衛姬夫人半路覺著事有蹊蹺,回到了聖安,卻見幾門都緊閉會反殺回終首山,屆時公主會有危險。”
“莫怕,我自當會保護好公主,萬死不辭。”崇光拍著胸脯說道。
這二人一個勇猛一個謹慎倒也算是互補,能成為摯友,卻屬不易。
不過北郭說的並無道理,畢竟這般聲勢浩大最重要的緣由,是將父親成功救出。
“待趙南子離開聖安,昶伯控製了陳宮後,捉拿現禁軍統領李家的公子李辰,而後仲憂,前去李府請李少師,請他務必在開著的城門口親自迎衛姬夫人回來,若衛姬夫人不入城,他家的公子與他身後的李家,全族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仲憂看了我一眼道:“李家公乃陳國三朝老臣,這李家公子更是李家唯一的獨苗,公主還真是個殺伐決斷的狠心人。”
我低著頭,摸了摸額角,知道我這樣做使他平添不適,畢竟在他看來,若能順利地救出父親,這些倒戈於趙南子的人,都是可以原諒的。
“在他選擇成為趙南子的爪牙,便是摒棄了三朝老臣的身份,我父親現在仍舊生死未卜,至於李家的人是死還是活,待我救出父親之後,必定讓父親去定奪,況且我說出的這法子也不過是為了恐嚇他,讓他能好好的聽話罷了。”我看著仲憂道。
仲憂垂著頭不再說話。
我進而繼續地與崇光和北郭相談著營救當日的細節。
回到上卿府時,聽莘嬌陽說,百裏肆已經離開前去楚國尋他的舊識了,他臨走時吩咐上卿府的護衛明日護送莘嬌陽回安陽。
我與她坐在上卿府的月季園兒裏,她一邊彈奏著哀愁又相思的樂曲,一邊歎著長氣。
我坐在她對麵,擺弄著百裏肆的香爐,我記著他身上的香味是安息香,因而為他的香爐之中又添加了一些可使安息香的味道更持久的香料。
我專心擺弄著手上的事物,卻沒有開口問起莘嬌陽,他們二人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麽。
畢竟兩人的感情,隻有他們兩人能做主,我是什麽忙都幫不上。
“我明日午時三刻便會離開陳國。”她停下了手,開口道。
“我要照顧家母,明日便不出府相送了,阿陽一路平安。”我放下手上的香爐,坐直了身子對她笑道。
她眉宇之間緊鎖,愁容滿麵。
“阿陽放心走,我會替你好好看著百裏肆,決不在你離開時,讓任何人有可乘之機。”我將香爐頂蓋好,用香爐旁的巾帕擦了擦手。
“我怕是再也回不來了。”她淡淡地說道。
“怎麽可能,待陳國內穩,我必定書信一封,親自請阿陽回來。”我站起身,走到她身邊,雙手請按她的肩膀,與她親密。
“但願那時,我還回得來。”她側過頭,抬手拍了拍我的手,話中多有無奈。
“一定回的來。”我那時並不知道安陽執掌著紾尚閣的莊荀老先生已經仙逝,莘嬌陽在此時回去,必定是要暫時接管紾尚閣,一直到周王尋到另一位與莊荀先生可比肩之人來執掌這紾尚閣,莘嬌陽才能離開安陽。
可後來與她再見的時候,也是匆匆一別,一直到很久之後,我與她再沒有見過麵,那一曲一曲動聽的《有狐》和《考槃》我卻再也聽不到了。
回到小樓的時候,卻見娘親坐在窗邊的繡車旁,繡著彩蝶。
她今日一早嫌棄我的衣服太素,因此便想在終首山時一樣,為我親自做衣。
我想著她呆在上卿府,哪裏又去不得,日日就那樣呆著,更怕她胡思亂想。
既然她有想做的事情,我便讓她去做罷了,尤甚想到她已經時無多日,更想滿足她所有的要求。
開口跟百裏肆要了繡車和繡線,沒想才一上午的時間,竟給娘親都安排妥當了。
我與娘親就這樣靜靜地相處,互補叨擾,又互相相望。
翌日,莘嬌陽先入宮與衛姬夫人請辭,借口便是紾尚閣的莊荀先生仙逝,她需要即刻回到安陽為莊荀先生奔喪。
而後,她便由信北君派遣的護衛相送,離開了陳國。
莘嬌陽離開之後,我便覺著這上卿府空牢牢的,度日如年地遊蕩在小樓之中,好不容易將百裏肆給盼了回來,得知一切都準備妥當後,隻等時機的來臨。
過兩日,昶伯派人來告知,衛姬夫人向昶伯索要餘陵縣的兵符,想要調動餘陵縣的六千兵衛。
她給不出昶伯調兵的理由,昶伯便猜到了,衛姬夫人已經上了百裏肆的當。
料想福金公主如今是被楚國國君囚禁在楚國大都東楚的王宮之中,信北君剛好利用了趙南子的這個弱點,使她情急之下便忘了思考,一有任何關於福金公主的風吹草動便坐不住了。
尤甚,百裏肆這次安排給趙南子寫信的人,還是楚國的重臣,姚家的司士姚滉。
所以衛姬夫人相信,這位姚司士有救福金公主的辦法,就算是救不出,能得到一些福金公主的近況也好,若有辦法救,那便是傾一國之力,她也是要救自己這寶貝女兒出楚國大都。
而原本聽命於衛姬夫人的暗影衛,在昶伯買通了暗影閣宗主之後,也迅速撤離了陳國,現在她手上的,隻剩下旌陽縣那三千的兵衛。
入夜之後,我服侍娘親睡下,便轉身往信北君的書房走去。
我才打開小樓的門,娘親的聲音便又傳了過來。
“綏綏,萬事小心。”
黑暗中,我回過頭,見屏風後娘親那瘦弱的身子,鼻尖忽然一酸。
這一聲“萬事小心”我不知還能聽多久。
走到百裏肆的書房,卻見他正身穿輕甲坐在沉香木上擦著短劍。我走了進去坐在他的對麵,看著他視死如歸地模樣,開口問道:“真的不帶我一起嗎?”
他將短劍放回劍鞘,站起身看著我:“不刻,昶伯便會將伯憂阿姐送來,有她陪著你,你也不必害怕。”
“若此事失敗了,府上的護衛宏叔便會帶著你和伯憂阿姐從方華門逃出城,一路去安陽。”
我的腦子裏突然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百裏肆這廝讓莘嬌陽先行離開,莫不是害怕事情敗露,我無處逃離,為我準備的後路,讓我去安陽的紾尚閣去找莘嬌陽不成?
我盯著他那張嚴肅的臉,忽而淡淡一笑,心內有暖流湧出,雖然我知道他並不是因為我這個人而對我好,而是為了陳國的社稷,可我心中還是將他當做與我有過命交情的摯友。
我感謝他為陳國做的一切,也感謝他為我做的一切。
我轉身走到他的香爐旁,用火折子將我早前調好的香引燃,而後走到窗邊,緩緩地打開了窗子。
已然是夏末,隨著悶熱的淡去,簌簌而下的繽紛落英在月光之下飛舞,像極了一幕畫卷。
我回過頭看著在香爐旁邊坐等時機到來的信北君,緩緩地道:“我陪著你,待你起身出府,我為你送行。”
信北君沒有說話,他的全身緊繃,沉穩又冷靜。
我笑了笑,轉過頭往窗外望去,盡量地呼吸著夜空之中,落花的香氣。
夜越來越深,月也越來越亮,夜風卷著落花飄然而後下落,馥香越來越濃烈,像是一壇灑在地上的陳釀,芳香迷人。
上卿府上靜靜的,隻有屋內燭火微弱,閃著如豆的光亮。
子時,上卿府的偏門進來了一頂步攆,步攆上坐著的正是昶伯的大女兒媯軫,她在上卿府的婢子帶領下,一路往信北君的書房去了。
她此次來,其一是要帶來一個消息,衛姬夫人已經集結了身邊的三千旌陽兵和李少師府上的護衛三百,淳於司徒府上的護衛二百,正於陳宮門前點兵,卯時一刻便出城去。
其二,她便是尊了父親的意思,來到上卿府陪伴公主,以寬慰公主之心。
這其三,是她最不願意見到,卻有可能發生的。如若是事情敗露,被衛姬夫人反殺,她要先帶著公主一同逃去安陽。
媯軫這一路猶如行走刀尖,她即舍不得父親,又不得不在危難時刻秉持大義。怪就怪她自小身子不好,為了不拖父親與阿弟的後腿,就隻能按照他們的意思去做。
她輕輕地敲了敲書房的門,卻不見任何回應。
她狐疑,料想這次行動這樣關鍵,這百裏家的少年,可不是睡過去了?
她轉身看了看跟在身後的婢子,婢子們也是滿臉狐疑,表示什麽不知地搖了搖頭。
她長籲一口氣,推開了門。
繞過屏風,走進內堂,麵前的景象使媯軫嚇了一跳。
隻見信北君正穿著輕甲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手上還握著一把短劍,身側有一鼎打翻在地上的香爐,香爐中的香屑撒了一地。
在他身上,還蓋著一張小小的寫滿字的巾帕。
媯軫連忙上前,拿起了巾帕,而後命身後的婢子將信北君扶到小榻上。
她緩緩地走到燈燭下麵,拿著那張巾帕慢慢地讀了起來。
伯憂阿姐,莫要怪綏綏。
我知百裏肆憂我安危,不會使我親自去救父親,可我媯翼,首先是父親的綏綏,才是這大陳的公主。
我不管這天下最後歸誰所有,但是父母必定是綏綏一人的。
自大周以來,以孝為先,以忠為魂。
我先忠於陳國,於是回到了聖安,後必要孝於父親,故而必定親身前往。
阿姐與我一樣,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所以阿姐必能明白我心意。
此事而起,必將成功,不允失敗。
肆被我所製香惑,二時之後當醒,當刻,若我回到聖安,便事成,若我未歸,轉告肆,擁立燎公子為儲君,安國定邦為首要,而後誅殺趙南子,為我報仇。
若我此去不歸,唯有一事相求阿姐,我娘親已時無多日,請阿姐待其如親,使其安度殘日,此恩此時難報,若有來世,畢為阿姐鞍前馬後,結草相報。
阿姐莫要傷神,我們天上人間,總會再見。
媯軫拿著巾帕地雙手不住地在顫抖,她的貝齒緊咬著嘴唇,更是欲泣無聲。這姑娘她第一眼見到她時,便知道她是個不安分的姑娘,可就連父親和信北君都沒有料到,這不安分的姑娘,內心是有多麽倔強。
她將這巾帕放在了袖袋之中,揉了揉通紅的雙眼,而後神色恢複了往昔,她轉身,正色地吩咐著站在門外的奴婢,請府內的醫官來書房,而後緊關上卿府的大門,命人前去前院傳話,無論是府內的人,還是府外的人,皆不得隨意出入上卿府。府內的護衛,按照每隔一刻巡查府內,若有異動,立即來書房上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