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江風引雨入舟涼
待走到一處小樓,帶路的婢子側身請我與仲憂進屋。
我稍作停頓,兩手拉著裙角,邁過了門檻走了進去。
素素姑娘身形頎長,這水紅色的衣裙穿在我身上都拖了地,若賣門檻的時候在不拉著,早就摔個狗啃屎了。
昶伯府的小樓有兩層,與蔡國的藏花閣有些相似,隻不過蔡國的藏花閣頭層為廊,階梯在廊外,接連第二層,亦可從外,直接走入藏花閣的第二層。
而昶伯府的小樓,倒顯著比藏花閣精致一些,自門進入,但見兩旁的多寶格,多寶格上擺著的大都是價值連城的玉器與瓷瓶。
我望著多寶格上一個褚色裂紋的燒瓷出神,這成品的瓷瓶大都是上麵隻有一些簡單的花紋,像是這樣精致漆了釉的裂紋瓷器,我還是第一次看。
想著堪稱九州最富庶的蔡國都沒有這樣巧奪天工的瓷瓶,在昶伯府卻能大開眼界。
耳邊傳來了,腳落地的咚咚聲響。
我隨著聲響望去,見到左側的多寶閣後麵有一展繡著金絲菊的屏風,屏風後麵就是通往二層的樓梯了。
這咚咚咚的聲響,正是從上麵傳來的。
“公主,可算將你盼來了。”莘嬌陽從屏風後麵探出了頭,她興奮地拉著我原地轉圈。
我身上的裙子本就長,隨著她的轉圈,我沒站穩,踩到了裙角,“呯”的一聲坐在了地上。
莘嬌陽見此連忙拉起我,可見被我這滑稽的一跤逗得仍然合不攏嘴。
我站起身拍了拍摔疼了的屁股佐以緩解,而後開口問道:“我走後,翡翠樓又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我問了這句話之後,莘嬌陽便不再笑了,可她卻什麽都沒說。
仲憂見狀,連忙上前拉著我往樓上走去。
“我父親離席的時間有限,所以你要與他談些什麽,必定要抓緊才行。”仲憂一邊說,一邊帶我向上走去。
二樓是一處平日裏麵起居的小屋,前屋是一張書桌與一張小榻,屋內的牆上掛滿了字畫,書桌上的放著竹簡,湖筆與墨盤等書寫的事物。
書桌後麵是兩盞書架,書架上有書簡也有帛書,小榻挨著窗戶,榻上的木案還放著一個棋盤。
內臥的房門被打了開,我見昶伯走了出來,昶伯的身後還跟著一個身穿水藍色小襦的女子,女子看起來應當 已過花信,隻不過她的臉色十分不好,蒼白裏麵泛著青,仿佛胸口中隻剩下了一口氣,卻被湯藥吊著,不死不活的那種模樣。
“父親,你看仲憂也不是整日隻知花天酒地,是他帶回了福祥公主呢。”那女子開口說道。
“伯憂,莫要誇他,他什麽德行,我心裏明鏡。”昶伯側過身,似是在與那姑娘逗笑地道。
“見過父親,阿姐。”他上前作揖,雖平時形骸放浪,可在禮字上卻不差分毫。
“你舍得回來了?”昶伯笑道。
“聖安內亂,仲憂定當回來協助父親。”
父子二人聊天之時,我四處觀望,卻不見百裏肆和媯燎的身影。不忍打斷他們父子二人敘舊,便想轉身回到樓下,問一問莘嬌陽,百裏肆和媯燎在何處。
“公主可是想要見信北君與燎公子?”仲憂的阿姐走過來問我。
我點點頭。
“你再等等,我已經吩咐婢子去前庭請了,畢竟在眾目睽睽之下,需要正當的理由才能將這二人一同叫出來。”
我覺著仲憂的阿姐很溫婉,若不是重病纏身,必定是翩翩佳人。她的模樣使我思緒飄遠,想到了長亭公主姬窈。
我胸口覺著壓抑,便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公主可是在憂愁國君?”說話的是昶伯,他與仲憂聊完,但見我麵色哀愁故而問道。
我回過神,尊稱了一聲昶伯,而後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記著百裏肆曾派人一路跟著衛姬夫人,想要尋出國君被軟禁的地方,因懼怕她一急之下將國君毒殺,所以百裏肆命人一定要遠遠地跟著,避免打草驚蛇,所以到最後,大都跟丟了,後來兩次,百裏肆所派之人被衛姬夫人的暗影衛給殺了,百裏肆這才收了手。”昶伯於我說道。
“昶伯,我聽說暗影閣是培養暗衛的江湖組織,趙南子既然都能請的來,我們為何不能請呢?”我問道。
“她是衛國的公主,暗影閣必定對她俯首帖耳,哪是我們可以相匹敵的?”昶伯緊鎖著眉頭,神色憂愁。
“昶伯這就不知了,自衛國的相父暴斃之後,暗影閣早已脫離了衛國國君的掌控,江湖匪寇而已,誰給的好處多,自然就忠於誰,昶伯可否試過與暗影閣的人相見,若我們給他們的好處多過趙南子,這是不是就如虎添翼了?”少時的與骨碌一同的經曆,使我知道了許多江湖之事,這暗影閣內的變遷,也是骨碌的隨口一說,我便記住了。
“公主說的不錯,現在的暗影閣再沒了相父在時的忠義,早已淪為與流寇相同的江湖場,若是公主這個辦法尚可用,相當於砍掉了衛姬夫人的一隻手,對陷入困境的我們來說,說不定是個機會。”仲憂也讚同我的辦法,看來他行走於江湖的這些年,一定領略了不少暗影衛的舉措。
昶伯垂眸細思片刻,而後抬頭道:“若當真如此,那我便差人問一問與這暗影閣宗主相談的門路,他若隻鍾情於金銀之物,老身我就算傾家蕩產,也定要救國君出來。”
我連忙擺了擺手道:“沒那麽嚴重,昶伯,我見樓下多寶格上那褚色彩釉的裂紋瓶就不錯,那色彩堪稱世間少有,定能打動那暗影閣的宗主。”
昶伯翹著嘴角不住地笑了起來:“你這丫頭眼睛倒是獨特,那瓶兒可是老身最喜歡的東西。”
“不過,若要真的可以鉗製衛姬夫人,我亦舍得。”
我俯身對昶伯作揖:“福祥多謝昶伯慷慨相助,福祥盟誓,若昶伯與我同心救出父親,我必定將昶伯所喜奉 還。”
“公主言重了,你我本同宗,更何況我還是陳國的司馬食君俸祿,就要忠君之事,否則焉能對得起國君啊。”昶伯將我扶了起來,示意我入座窗邊小榻之上。
我點了點頭,提著裙角走到了小榻旁,慢慢地坐了下來。
方才未有跟著我與仲憂一起上樓的莘嬌陽,此時也走了上來,她的麵色依舊沉悶,仿佛我走後,翡翠樓發生了使她萬分不悅的事情來。
我張口才要問昶伯,自我走後到底發生了何事,卻被仲憂的阿姐開口搶了先。
“公主這身衣服怎會這般不合身,若不嫌棄,不如讓妾為你改一改吧。”她將泡好的茶端了上來,溫和地笑道。
我拿起她木盤裏麵的瓷碗,放在嘴邊抿了一口道:“多謝阿姐,我這不勞煩阿姐了,這身衣裳本就不是我的,等下我回到了上卿府,換了自己的衣服,還要脫下來還給別人。”
“這衣裳的顏色雖妖媚,不過好在衣袂上的熏香倒是沁人心脾,若是我沒猜錯,這是紫地花的香氣吧。”她繼回到窗邊的小桌旁衝泡著清茶。
“阿姐也識得這花?”我雙手捧著瓷碗繼而問道。
“早前仲憂還在家的時候,曾在冬日裏帶我去終首山的重華寺裏請願,而後我便在山上的雪地中看到了這花,一簇一簇的紫色開在雪地之中,那景色與暗香浮動的芬芳使人賞心悅目。”她說的沒有錯,終首山的冬天就是這樣漂亮的,這景色我從小看到大,一直到現在還看不膩。
“不過自去年的冬日,衛姬夫人將終首山圍困了之後,重華寺便再也沒法進入了,公主這身上的紫地花香氣,現如今更是千金難得呢!”她繼續將泡好的清茶端給莘嬌陽與仲憂。
我轉了轉眼珠,腦子裏飛速地回想著,在飄香院中素素姑娘與我說這紫地花的由來。
若同阿姐說的這般,趙南子那妖婦將終首山圍困了,媯燎卻能替素素姑娘采到這紫地花。
若說是趙南子應允的,可媯燎又為何偏偏要采紫地花給素素姑娘呢?
胸中仿佛有什麽答案即將呼之欲出,可又總覺著缺了些什麽。
心中煩悶之餘,便捧著阿姐的清茶喝了一口。
此時的小樓的階梯又傳來了“咚咚”的響聲,我抬頭一看,見到了右眼一圈烏青的信北君走了上來。
他眼邊的烏青陪著他喪氣的表情,看起來十分滑稽,我一個沒忍住,清茶便從嘴中全噴了出來。
看來自我走後,這翡翠樓裏一定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昶伯,我走後,是又發生了什麽事情嗎,怎地百裏肆眼睛被人捶青了?”我強忍住笑容,用衣袖擦著嘴問道。
“不過是信北君與燎公子衝冠一怒為紅顏罷了,並沒有什麽可值得說的。”昶伯黑著臉,低頭喝著茶。
我將手中的瓷碗放回到桌上,心想著為了能掩護我逃跑,媯燎與信北君兩個人倒也算辛勞,尤其是百裏肆這廝,一下子便將這些年辛苦累積起來的資深望重毀於一旦,甚至連眼睛都被捶青了,就是為了做戲給那些人看。
我也明白,為何方才在我問起莘嬌陽翡翠樓發生何事的時候,莘嬌陽的麵容變得惴惴不安了。
我輕瞥了一眼,站在信北君身側的莘嬌陽,隻見她低著頭,看不到麵目神情,隻能見到她緊鎖的峨眉。
“可怎地不見燎公子呢?”我開口問道。
“他說,一同出現在昶伯府的同一處難免會使人生疑,尤甚我與他在翡翠樓才為了紅顏而打了一架,同處一屋,更會使人叢生疑慮。”信北君接過仲憂阿姐奉上的茶碗說道。
他吟了一口茶,忽而想到了什麽,將手上的瓷碗順而自然地遞給了莘嬌陽,而後從袖帶裏麵拿出一條玄色的尺素。
尺素上,用鎏金色的畫彩寫著兩行詩。
他將尺素遞給我道:“這是媯燎給你的,他說你看了,便知是何意思了。”
我見尺素有些眼熟,隨口問道:“這可是飄香院素素姑娘的?”
信北君一怔,道:“公主怎地還識得聖安的女閭?”
我笑了笑,將尺素展開,但見上麵寫著“莫問良人何處尋,翩然紫地雪海間。”
我緩緩地收起笑容,心裏的答案噴湧而現。
媯燎寫給我的詩中,良人便是代表著父親,因為我記著娘親在夢喃時,叫著父親的名字為媯良。而紫地雪海,便是終首山上的景色啊。
“父親就在重華寺。”我雙手握著這張玄色的尺素不停地發著抖。
信北君瞥了一眼我手上的的玄色尺素,他垂著眸子細思,片刻後嘴角泛起淡淡的笑容。
而昶伯與仲憂卻一臉狐疑。
我將我才飄香院的所見所聞講給他們聽,又為他們分析著趙南子為何要將終首山圍困。
我也如他們一樣,一直認為趙南子圍困終首山是因為娘親,更是為了害怕我逃回陳國之後,最先回到重華寺。
因此,她這樣做便給人一種,是為了守株待兔的假象。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偏是這樣的假象做以遮掩,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將父親困在重華寺。
將父親軟禁在重華寺的好處有三,這其一重華寺相距聖安不遠不近,方便她時常前去與父親相見;其二便是若我前去終首山救父親,她不但能將我活捉,還能以弑君,弑父的冤罪將我誅殺;這其三就是,若我回到了聖安,得到了昶伯的支持,攜聖安的禁軍及周圍各個郡縣的兵力反攻她,她便可去終首山挾持父親,反咬我一口,說我謀反。
“現在已經確定國君於何處被軟禁,接下來便是要與衛姬夫人放手一搏了。”信北君站直了身子,眼睛閃耀著胸有成竹的光芒,仿佛他已經想出了辦法,去救父親。
昶伯歎了口氣,先對信北君說了決定以身前去與暗影閣宗主交涉的事情,而後又說出了我心中所想的三點顧慮。
昶伯也在擔心,他並不想父親與我任何一方出半點問題。
信北君一邊聽著昶伯的顧慮,一邊點著頭回應,他的眼珠轉的飛快,看的出來是在思慮著更周全的辦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