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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潮洪飛騰非我懼

  盛夏的烈日,炙烤著大地,也炙烤著在烈陽之下一切事物。我的額間已經滲出少許的汗珠,更感覺著是要窒息在這無邊的熱風之中。


  遙想當初在蔡國,每每盛夏都是我最難挨的時候,而息國息暑季本就比蔡國還要難熬,迎麵而過的熱風與策馬而奔時的顛簸,更讓我胃中不住地翻滾。我忍著喉嚨不住上返的惡心之感,緊緊地握著韁繩,不肯停下歇息。


  我以前從未學過馭馬,不管是曾經為了逃避小白,將自己係在了馬鞍上以防摔下馬,還是坐在長亭公主身後,策馬而逃,我都未曾自己一人驅馬飛奔,更何況身後還帶著娘親一同。好在是白老的良駒極其通人性,脾性也溫和,所以隻要我緊握著韁繩不鬆手,它就能一直帶著我往渝州城的方向奔跑。


  少時,一直默默坐在我身後的娘親,不知怎地,突然吵著要下馬。我有些莫名其妙,這才跑了半日,還未出了楚軍追擊範圍,若要停下來,便有被楚軍追上的可能,這才好不容易從雅安關逃出來,我又怎能讓娘親再次陷入險境之中?

  可是娘親卻不知道怎麽了,怒氣衝衝地在我耳邊吼著,若我不停下,便要側身跳下馬。


  我拗不過她,便對還在奔跑著的良駒吹了口哨,並且開口讓它停下。


  良駒漸漸放慢腳步,而後慢慢地停在了津水淺流旁的一棵老樹下。


  娘親迅速地從馬背上下落,我側臉看她眉目緊鎖,嘴巴更是因為憤怒而緊閉著。


  我隨後也下了馬,誰知,落地後還沒站穩,臉上卻被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巴掌,我捂著臉,吃驚地看著麵前怒氣衝衝的娘親,不知我竟做錯了什麽。


  “綏綏,娘親當真是教錯你了,我以為你將錦衣華服送給那對逃難的母女,甚至將車馬讓給她們乘坐是出於好心,我還在欣慰著自己的孩子,擁有世上最無法泯滅的天性與善良,可我現在才想明白,你是讓那對母女替我們引開楚國的追兵是不是,你是讓無辜的人代我們去死?”原本柔媚而又溫和的娘親,此時正戟指怒目地斥責著我。


  我捂著被她掌摑後而火辣辣地臉頰,站在原地沒有說話。


  娘親的話,每一句都是正確的,良駒一路跟了過來,就說明雅安城已破多時。此時,將軍府的馬車便是燙手山芋,若是楚軍真的追了過來,那將軍府馬車之中的人,更是非死即俘。所以,我才起了私心,在流民之中尋到了與我何娘親身形相像的人,互換了衣服,並贈予金銀,讓她們乘著馬車繼續代替我與娘親前行。


  可我覺著,我並沒有做錯。


  我在一眾的流民之中最先見到的便是穿著一身粗布衣裳的母女,她們看向我的眼神之中,更是閃露著貪婪的光。就是這些許的貪婪之意使我輕易地說服了她們,使她們接受了我所有的條件,更興高采烈地與我何娘親互換著衣服,坐在馬車之中,趾高氣昂地模樣,認為自己是撿了天大的便宜一般。


  “若是代替我們去死,也是他們自願的,兵荒馬亂之中,最容不得一個‘貪’字。”我倔強地站直身子,理直氣壯地朝著娘親說道。


  娘親捂著胸口,被我這振振有詞地模樣氣的臉色慘白。她俯身拾起路旁老樹落下的枯枝,便朝我身上抽了過來。


  她一邊用力地抽打著我,一邊厲聲地道:“枉我讓你從小跟著淨慧師父讀佛書,靜心向善,普度眾生,你這些年念的佛書難道都就著飯吃到肚子裏了嗎?”


  我這是第一次看到娘親被我氣的暴跳如雷,也是長這麽大第一次挨到娘親的打。


  我站在那一動不動,任由娘親抽打。我想等她打完了,怒氣便會消除,怒氣消除了,便能盡早趕路,早些去渝州與小白相聚。


  如今見到娘親安然無恙,我心裏不知怎地,又開始擔憂其小白來了。也不知姬雪有沒有將他從白素的手裏麵救出來。


  我緊鎖著眉頭,感受著被樹枝抽打過的地方,接連傳來鑽心的疼痛。


  可我依舊覺得自己沒錯,連求饒的話都不肯說,任由著娘親發散著怒氣。


  “你還覺著自己沒有做錯對不對?”娘親停下了手,瞋目切齒地看著我。


  “綏綏沒錯,錯的是她們的貪念。”我咬著唇角,仍舊執拗著一字一句地對娘親說道。


  娘親聽聞,扶著胸口,身形搖晃,她丟掉了手裏的枯枝,踉蹌地走到老樹旁,扶著老樹的枝幹。


  她被我氣的嘴唇發抖,一時間竟語塞,再說不出任何話來責罵我。她扶著老樹的枝幹,漸漸地捂著嘴巴,開始哭了起來。


  “娘親總是想要教化人一心向善,自有福報,可是娘親你已經向善了一輩子,可福報呢,相反那些比娘親惡毒的人卻也沒有遭受到報應,反而活的比娘親還要好,不是嗎,那麽,娘親你說,你所說的向善到底有何用?”我想到桃花夫人媯薇,想到衛姬夫人趙南子,想到朱雀護宮涅,想到楚國殺神白素,想到我生命中那些惡貫滿盈,卻依舊長存的人,忍不住開口反問著娘親。


  娘親抬起頭看著我,神情微微錯愕,或許她並不習慣,曾經對她千依百順的好姑娘,變成了現在這般叛逆的模樣。


  “我從小一心向善,禮佛讀經,但是我的父親卻狠心拋棄我,對我不管不顧,我從小一心向善,禮佛讀經,但是我的摯友卻被迫遠離我,就連句再見都沒有與我講,我想我此生都很難再遇到她了吧,我從小一心向善,禮佛讀經,我的小白卻從一開始就利用我,甚至還隨意準許他的家人傷害我的身體,傷害我身邊的人,我從小一心向善,禮佛讀經,可是生身娘親卻將我推給一個從新婚伊始就要我死的夫君,更要我放棄生死,去秉持那虛無縹緲的大義,多麽可笑,多麽滑稽,我未到半生的流離顛沛,卻好似渡過了別人的一生一樣,所有人都那麽想要我去死,我為何要一心向善,我為何還要用我那僅有的善良,去對待這世上,不停向我刺來的惡意,我何故要在乎別人的死活?”我眼含熱淚看著娘親,卻自嘲地大笑著,絕望又孤獨。


  “況且,娘親不是想要我去參與那血雨腥風的奪嫡嗎,不生出狠毒之心,何以與那衛姬趙南子博弈,我現在不是正在向娘親所希望的那樣,悄然地轉變著嗎?”


  那些我一早便想說的,深埋在心底的話,終於破土而出了。


  我如釋負重地輕歎了一口氣,心裏終於是好受一些了。我隱藏了這樣久,久到若不是今日娘親在馬車之中提到的曾經的人和事,讓我又重新記起,那個從最初的天真無邪,變成了如今一個什麽樣子的自己,那些我所介懷的事情,不知為何卻漸漸模糊了。


  我不是不恨,也不是不怨,隻是從小就被生身父親拋棄,憑靠搖尾乞憐,轉放金蠶噬心蠱來殘害自身,換來了父親的回望與重視,所以生怕曾經費盡心思辛苦得到的一切,到頭來化為泡影。


  骨碌不在了,便不能再失去小白,父親不要我了,便不能失去娘親。我走的每一步,隻不過是想讓我所愛的人,在身邊可以呆的久一些,再久一些。


  我所希望的,不過是不想在這冰冷的世上伶俜飄搖,不想再孤獨一人,麵對疾風驟雨,閉上眼都是沒有盡頭的噩夢。


  娘親看著我傷心欲絕的模樣,從氣憤到平靜,從平靜再到憐惜。她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來,痛心疾首地想要身手撫慰我身上的抽痕。


  可我卻側過身,躲開了她的觸碰。


  她微微怔住,手停在了半空中,錯愕地看著我。


  “莫要在耽擱了,到了渝州城我們才能安全,這裏隨時都有可能會被楚軍追上。”我轉過身,朝著在遠處玩著蹄子的良駒吹了聲口哨。


  它聞聲之後,飛快地跑了過來,用柔軟的鬃毛蹭著我的手臂。


  或許它感受到了此刻我內心的悲慟,所以才這樣乖巧地慰藉著我。


  “綏綏,是娘親不好,娘親讓綏綏受了這麽多的苦,卻還在責怪綏綏,卻還在責罵綏綏。”娘親在我身後,忽地捶打起自己的胸口,一邊捶打著,還一邊抽泣了起來。


  我不敢回頭看,可眼中已積滿了淚水,更將天地一片模糊,內心之中所藏的盡數委屈,在此刻瞬時決堤。


  “娘親不過是想在這僅剩下的光陰裏,幫助你回到陳國,回到你父親身邊,回到你本應該在的位置上,這樣娘親才能安心的走,才能無憾,才能不負這些年所受的罪,綏綏,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又何嚐不心疼,我又何嚐不心疼啊?“娘親幾聲的聲嘶力竭之後,我便聽到了重臥在地的聲響。


  她不再嘶喊了,卻麵色慘白地倒在了地上,胸口正艱難地上下起伏著。我立即回身,一步上前將她抱在懷裏,驚慌失措地確認她身上是否有其他傷口,卻讓她一路忍痛不說。


  “莫要找了,綏綏,娘親本就是塗山族的後裔,自商滅,塗山女妲己死後,塗山族便生出了一個可怕的詛咒,塗山族不得與人通婚生子,否則不可活過七個春秋,死後的魂魄更要永世被封在極寒的天幕雪山之中,永世寒冷徹骨,再無法感受何為溫熱。”娘親有氣無力地靠在我懷中說道。


  “佛有七世之願,人有七道輪回,而我生下你之後隻能再活七年,是我求了你父親,求了之前我在宋國時相識的摯友,無論如何都要尋到使我續命的方法,不管這個方法有多麽有悖天地,也不管用了這個方法之後,我會受怎樣的痛苦。”她抬起已經變得冰冷的手撫摸著我的眉頭,依舊溫柔地朝我笑著。


  “我有些貪心,總想著能看你長大,你的笄禮,你的婚禮,你的受封儲位之禮,你的登位大禮,你懷了新生的喜悅,我多希望能親眼看著你平安富足,兒孫滿堂啊。”當她眼中的淚水開始變得冰涼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乎她之前對我所說的,那一切讓我秉持大義的話了。


  作為她的孩子,我連氣話與實話都分不清,方才那一頓鞭子,還真是抽打的對了。


  “綏綏,你其實並不知道,終首山上的溫泉,並不隻有解毒之用,那溫暖的泉眼是在山的中心處,是盤古開天之後,盤古神靈身體裏的血液化之而成的,具有鎖魂的作用,除了你與骨碌,娘親每夜子時都要去那泉水之中呆上四個時辰。”


  娘親的命數早就在我七歲那年結束了,因為放不下終首山的我,亦放不下這些年一直未曾相見的父親,於是有悖天地底動用了禁術,違背了塗山族自妲己死後就開始存在的詛咒。


  也是因為娘親生了我之後,又存活了下來,宗親們並沒有再懷疑娘親是塗山族的妖女,而我的身份,也不似混有塗山血統一般的低賤。這也是父親從蔡國返回陳國之後,為我正名公主之身時,最好的佐證。


  他的昭文裏也清晰的寫著,我,非塗山妖女之身,以正視聽。


  我忽然覺著有些可悲,曾經的大禹與塗山嬌的後裔,竟變成世間最低等的血統。


  這世上的人,就是因為未知所以懼怕,因為懼怕所以壓迫,因為壓迫所以殘害。


  這也是塗山族正處於的現世啊!

  娘親說她用了自己的靈魂與肉身,換來了此生延長十年的生命。


  娘親說,等她死了之後,她的肉身與靈魂,就像是暗夜之中的螢火一樣,會慢慢地消散在天地之中,再無蹤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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