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朱闌碧砌皆如舊
少公子挑眉,心想這麵前的大個子還知道擔心別人,宋爾莞哪裏是個肯吃虧的人。
“宋公子莫要擔心,藥聖之家在九州上一直是享有盛名的,萬不能因小而失大,他們自有分寸。”少公子好言相勸道。
周地之人,得罪誰的可以,但偏偏不能得罪宋家,這是莊荀先生告訴他的,東宮刁難宋家,他便善待宋家,選擇王心所向,得到的支持就會越多。
“快將手上的刀都給孤放下。”少公子聽到身後一聲低沉的令下,隨即轉過身,看著從亭中慢慢走下錦衣華服的男子。
男子與清河公主的眼睛十分相像,都是帶著天生悲天憫人的杏眼微垂,隻不過男人的眉毛鋒利,顯得有些陰鬱,不比清河公主的慈悲。他身穿黑底金絲雲紋的常服,頭上帶著玉冠,若不是眼角和額頭上有著輕微的細紋,少公子哪裏又能猜得出他是自己娘親的弟弟,當今的大周之王,玉重。
他緩緩走到少公子麵前,眼神帶著些許欣喜盯著少公子看了好久,少公子扯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舅舅難道就讓君執在這寒風之中站著嗎?”
周王回神,抬起手拍了拍少公子的肩膀:“我以前從未見過你,可不知為何如今見了卻覺著似曾相識,更與你有很親密的感覺,一時出了神竟忘了。”
周王拍了拍手,隨即有兩人從周王隨身帶著的木箱中拿出一件灰色的錦鼠毛的鬥篷。周王將鬥篷披在少公子身上,神色如父一般慈愛地說道:“周地不比燕蔡兩地,已是深秋,天氣雖然不涼,但是風硬,刺得人骨頭疼,你在燕國的蝴蝶穀想必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天氣,等下你隨我回宮裏,明日孤吩咐司衣局的莘姑姑給你做兩套冬裝,安陽的冬天會下雪,而且一下就是兩三個月。”
周王一直與他閑話家常,可是少公子平時不與長輩住在一起,唯一的一個白老頭也是相聚短暫,君婀姑姑就更不用說了,所以措不及防的親近會讓少公子無所適從,使得少公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周王看出了少公子的窘迫,笑了笑,拉著他走進了亭子。
亭子的四周擺放了兩盆炭火,這才沒有方才那般寒冷,少公子坐在鋪有軟墊的石凳上,又聽周王開口問道:“玉穗姐姐,還好嗎?”
少公子點了點頭:“娘親很好,不過她一直呆在那島上,也不肯離開,那島上都是她與我父親的回憶,我雖然怕她終日思念成疾,卻又沒有什麽理由使她離開那個傷心之地。”
少公子聽了莊荀先生的話,故意將清河公主的現狀說的悲慘。其實,清河公主現在如何,少公子十分清楚,她確實是生活在了回憶裏,但是這回憶已經滲入她的身體裏,她的骨頭裏,成為她身體裏的一部分,無論她在哪,和誰在一起,這份回憶她都不會再被舍去,而且那個地方不再是清河公主的傷心之地,而是她在這九州之上唯一可以棲息的地方。
周王眼睛微紅,雙手緊握:“君執,如今你回來了,孤便放心了,你這就同孤一道回王宮去,孤下一道旨意,封你娘親為虢國長公主,讓她重新回到王宮之中,頤養她的餘生。”
君執不說話,也不言謝,因為他知道,沒有經過周王朱砂玉印的旨意都是空談。
“想必你母親都與你說了當年的事情,莫不是你還在耿耿於懷,當時舅舅的進退兩難吧?”周王見少公子神色平常,甚至聽到封賞的時候不帶一絲笑容。
“那些前塵往事都已過去,舅舅既然有苦衷,那麽執也不再過多追問。”少公子退了一步,也讓周王的心思安定了些許。
“執今年年齡有十八嗎?”周王緩緩問道。
君執點了點頭。
“可有字號,可有婚配?”周王繼續問道。
少公子麵露無奈,緩緩地開口說道:“四海無居所,哪有人願意與執婚配,至於字號,娘親終日悲悲切切,而執自小便被寄養在姑姑家中,又是家中的唯一男丁,家中的裏外之事都要執幫忙姑姑料理,這樣日日繁忙,所以也懶得想了。”少公子並沒有說出自己是來自蝴蝶穀,他不知周王玉重以前是否知道他父親出身於蝴蝶穀。若是知道,那便會明白少公子所說的姑姑家中是哪裏;若是不知道,少公子不說,也算是少一事,省的他再費盡心思去解釋。
可周王看著他的眼神,卻深邃而探究,少公子回以坦蕩,不見一絲隱秘之心。
“你與陳國的信北君是如何認識的?”少頃,周王問道。
之前的話語想必都是寒暄,探究了之後覺得少公子是塊難啃的骨頭,終於不再說別的話,直接進入了正題。
“年少四處遊曆之時無意識得的,至於身份的暴露也是無意之中的事,想必舅舅也知道百裏肆的狡黠,想要在他麵前瞞住秘密,幾乎是不可能,尤其是像我這種對至親之人沒有什麽防備之心的。”少公子知道無論他說的多麽天花亂墜,周王仍舊不會完全相信他的話,而是專門派人去查探一番。
可是想要從信北君那裏查探出什麽又比較困難,除非信北君與周王成了同盟,事先告訴了周王,少公子在陳國經曆的所有事情。不過從周王暫且信任的神色來看,信北君明顯沒有這樣做。少公子放心了些許,至少說明信北君還算是可靠。
“孤倒是感謝信北君的無意,否則孤錯失了像你這般的信義聰慧之人,一定會後悔一生。”周王的話裏有話,少公子聽了自然覺著周王讓他回來時別有用心,他裝作聽不懂並且謙虛地回道:“舅舅謬讚了,執不過是略懂一些粗俗的醫術與劍道罷了。”
“孤聽聞君家與澹台家是世交,不知執可有幸得知澹台家的大公子既是莊荀先生的徒弟,又是燕國的少祝。”周王話鋒一轉,又轉到澹台不言身上去了。
少公子眼珠轉了轉,隨即誠懇地回答道:“ 想當初在蔡國清華寺的桐花台上,莊荀先生收了澹台不言為徒,韓子收了護國將軍叔薑為徒,而執不才,隻得幸仁切大師的喜愛,做了清華寺的俗家弟子。”
“桐花台的那場比武,你也在場?”周王詫異地問道。
少公子點了點頭,他竟不知桐花台的比試竟然可以傳進安陽王城。少公子也不知,蔡國桐花台的比武不僅是傳進了安陽,甚至傳遍了九州上的任何一處地方。莊荀韓子同時收徒本就極為罕見,更難得的是加上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仁切大師。澹台不言一舉成名的劍術已經聞名於天下,這也給萬俟忌將軍的臉上貼了金,自此之後想要拜他為師的人更是絡繹不絕。九州上的名士貴族隻恨當時沒有在場,不能親自目睹桐花台的那場精彩的比武。
“執果然是少年英雄,比孤那不入流的逆子強多了。”周王眼裏波瀾不驚,可卻暗自洶湧。
“舅舅莫要在誇讚執了。”少公子依舊自謙,可偏偏他越自謙,他身上的鋒芒就越耀眼,耀眼到周王開始決定將他劃入自己的勢力範圍之中。
“舅舅,執自小身子便不好,周地又風烈,如今前塵往事已經解開,執便可以放心的離開了。”少公子毫無預兆地站起身,與周王拜別。
“你這次與孤見麵,難道就沒有想要拿回屬於你母親清河公主的一切嗎?”當周王藏在心裏的話終於破口而出的時候,少公子反而鬆了一口氣。
與其這樣憋著,倒不如說出來,兩個人明明知道為什麽見麵,卻要彼此說著蹩腳寒暄的話。
“執有想過,可是想並不代表執就一定要這樣去做,舅舅幾番詢問執的問題,無非就是確定執是否與九州之上的任何一個諸侯國有牽扯,幾個蠢蠢欲動的諸侯國,舅舅看得見,執也看得見,但是執並不傻,清河公主是王的姐姐,是周地的公主,就算當時被舅舅的話引出了王宮,卻仍舊在執的麵前說著舅舅的好話,讓執莫要心生怨恨。”少公子微垂眼眸,盡量表現著清心寡欲的模樣。
“舅舅這一路走的不易,能護住大周而不被幾個躍躍欲試的諸侯瓦解已經筋疲力盡,執萬不可在這個時候,再給舅舅添亂,否則母親不會放過我,我也不配做玉氏的子孫。”
少公子這一番話說的鏗鏘有力,若不是昨夜莊荀先生點醒了他,他也不會相處這番說辭去說給周王聽,他抬起頭平靜地看著周王的眸子裏閃爍著晶晶亮亮的東西,他心裏暗自雀躍,帝王無情,卻也有情。一個人經曆了那麽多風雨,抵抗了那麽多紛爭,想有一個人繼承,想有一個人並肩,然而上天偏偏隻給他一個兒子,並且與他還有著相異的觀念,他不放心將王位交給他,於是他想起了島上的姐姐來,想到他的姐姐應當與他一般,有一個璞玉一般的孩子,想到當時與姐姐說的那些關於周王之位的玩笑話來。所以他才開始派人四處打探,尋找著這個孩子的蛛絲馬跡。
周王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周王不說,少公子現在也猜不到那是什麽,隻能且走且戰。
“你可否願意回到孤的身邊,助孤一臂之力?”周王開口問道。
少公子緊縮眉頭,沉默不語。
“執可否有難處?”周王見狀又問。
“執勢單力薄,怕辜負舅舅重托。”少公子故意賣關子,將問題丟還給周王。
“你且放心,你若在孤身邊,必定不是孤軍奮戰,況且,你的勢單力薄也要由你自己去扭轉乾坤,孤所能幫你的,就是為你創造更好的條件。”周王的話一出,讓少公子放心不少,可是他依舊選擇欲擒故縱,不與回應。
“不如今日我們暫且談到這裏,山上的風硬,你與孤的身子都熬不住。”周王站起身親自拉著少公子往山下走去。
路過山下的王族祭廟時,周王指著其中一座主殿對他說,希望下次再與少公子一同來的時候,是少公子身份恢複時的祭祖之典。少公子望著熟悉的地方,腦海裏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綏綏,不知在他離開這麽久之後,綏綏是否無恙。
少公子在憂愁著綏綏的時候,麵色自然不會好到哪裏去,這讓周王看在眼裏,理所當然地認為少公子是在思慮著自己的身份。少公子這個舉動讓周王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要將少公子重新歸入王族,並且授以封號。
當晚,少公子沒有再回到紾尚閣去,而是被周王安排去了宋府上入住。
少公子恍然有種莫名其妙地被周王軟禁了一般的感覺,仿佛不答應與周王同謀,就一直會被安排在宋府上關著。少公子無奈求了宋爾延,讓他的下屬為少公子帶了口信給莊荀先生,告知他今夜不回紾尚閣叨擾了,這才與宋爾延一同回到了宋府。
在路上,宋爾延簡單地與他講了住在宋府裏麵的人。
丞相宋錦書住在竹穗院,位於宋府的東邊,宋爾延本是與莘氏女成婚之後擁有自己的府邸,可偏偏自周地內亂之後,宋家人丁不再繁盛,丞相宋錦書到現在仍是孤家一人,宋爾延不忍心讓叔伯一人,因此得到了莘氏女的支持就留在了宋府,與叔伯同住一處府上,夫妻兩人住在宋府東北邊兒的錦瑟院,平時叔伯與自己政務繁忙,整個宋府也都是自己的這位良妻莘氏女所操持。而那個宋爾延一提起來就頭痛的妹妹,住在宋府西邊的芳華院。
雖說宋家人丁不興盛,但宋府確實也不小。丞相府,周王給予的榮寵那自是獨一無二的。宋爾延的良妻產子並未足月,所以也不方便出來見客,吩咐了家裏管事來引領少公子去臥房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