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故裏山河月照門
行至蔡宮的芙蓉花田時,少公子忽然看到綏綏和她身邊的貼身婢女兩人正駕著一個渾身是傷的人往回走著,忽然她身形一頓,吐了幾口血,跟著她的婢女也因擔心她,放慢了腳步。可綏綏仍舊小心謹慎地拚命往回走去。少公子隱藏在一旁沒有現身,他一直跟在兩人的後麵,直到她們都進了合歡殿的宮門。
不久之後,少公子又見蔡侯帶著一幫人進了合歡殿,後而跟隨著一同進入的還有拎著藥箱的醫官。少公子隱藏在合歡樹後麵,等了一會兒,就見蔡侯這一幫人又離開了合歡殿。
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少公子躲在合歡殿的廊上,見著今日與綏綏同去的婢女,從主殿裏麵走了出來,這才飛身進了主殿。
他形如風影,快速像主殿內走去,見綏綏躺在床上,麵色蒼白,眉頭緊鎖地在呢喃著什麽。
少公子掏出懷裏的瓷瓶,拿出一顆鎮痛的藥丸為她服下。如今七星海棠的毒性,已經隨著她吐出的那幾口血分流了一部分出了身體,可剩下的少許毒仍要靠著她身後的續命蝶,一點一點吸附。少公子抱起她,將她上身的衣服脫了下來,翻過她的身子,見那隻本是紫色的續命蝶已經變成了黑色。少公子素白的手指摩挲著她光潔的下顎,心疼地將她抱在了懷裏。
“骨碌,你別走,你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她額間細汗淋漓,仍舊是夢魘了一般的呢喃。
“她這般對你隱藏自己的身份,連真實身份和名字都不和你說,甚至不辭而別,你到現在還想著她,這般在夢裏喚著她的名字。”少公子不知為何聽到她夢魘時沒有喚他的名字,心裏有些不爽,曾幾何時,他君執居然和一個女人爭風吃醋起來。
“娘親,娘親那邊是懸崖,不要走。”綏綏猛地推開少公子,閉著眼睛坐直了身子,雙手抬起來在半空中胡亂地抓著。
少公子被突如其來的大力推倒在一旁,他站起身,走到香爐旁邊,掀起鎏金香爐的頂,將繡袋裏的粉末撒了進去。這是他從澹台家得的安神香,這香不但能讓她不再受夢魘的困擾,更使她在毒素未淨化之前能好好安睡,免受續命蝶淨化毒素時的疼痛。
“看著瘦弱,沒想到睡死過去,還這麽大力。”少公子將她的衣服穿好,安放在床榻上,並為她曳好被子。
片刻,綏綏安定了下來,不似方才那般麵目猙獰。
“什麽時候能在你入夢之時會叫出我的名字啊?”少公子調皮地刮著她的鼻梁苦笑著。一個頔夜公主,一個鳳姬夫人倒是占了綏綏的整個心,這心裏沒有少公子,可是讓少公子委屈至極。
“你好好睡著,我答應你,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不會再讓你受到蔡侯那廝的任何傷害。”少公子低下頭在綏綏的額頭上輕輕一吻,隨後輕腳離開了合歡殿。
已是入夜,可蔡宮中卻是燈火通明,宮道主路上每隔五步,就擺放著兩盞玉石雕刻的鏤空芙蓉花燈台,燈台中的燭火盈盈,讓蔡宮的暗夜不再漆黑,從主路上一眼望過去,好似是走在蒼穹裏的繁星旁。少公子疾步走在暗夜之中,依舊避開所有耳目潛入了椒蘭宮。
不比之前的幾次盲目,少公子輕車熟路地找到了老位置,舒服地側臥在房頂,聽著寢宮裏麵兩人的對話。
“我已經照你說的做了,至於她死還是不死便與我沒有任何幹係了。”楚姬夫人冷冷地說道。
“孤也不信昔日那般狠毒的你,會輕易地放過她,可事實就是,她還活著,你當如何解釋?”蔡侯咄咄逼人的模樣還真是醜陋。
“說不準她身邊有什麽能人異士救了她,你卻什麽都不知罷了。”楚姬夫人聲音裏透不屑。
“七星海棠見血封喉,你當孤與你一樣蠢嗎?”真正蠢的卻在埋怨聰明的,少公子聽著蔡侯的話,不禁覺著可笑。
屋內傳來楚姬夫人淩厲的笑聲,這笑聲讓少公子聽著百倍的揪心。笑聲停止之後,卻聽楚姬夫人又道:“國君,是要我親自喝給你看嗎?”
蔡侯沒有說話,寢殿也忽地安靜了下來。少公子有些糊塗了,他不明白楚王為何將自己的姐姐送來蔡國,受這樣的侮辱,見她深陷險境,卻不伸手搭救。
耳邊傳來一聲輕微的聲響,將少公子從沉想之中拉了出來,他聞聲望去,見站在燈台一旁的楚姬夫人莫名地倒在了地上,麵如死灰,毫無知覺。站在她對麵,還暴著青筋的蔡侯瞬間滅了氣焰,半跪在了地上。他哆哆嗦嗦都抬起手,在楚姬夫人的鼻息處試探她是否還活著,待確定她一息尚存之後,立即朝門外叫喊著,請醫官來。
他抱起楚姬夫人,將她平放在床上,緊緊握著她的手,急的雙眸通紅。
楚姬夫人突然的暈倒不是沒有緣由的,玄牡珠雖然救了她的命,但對於她身體今後會產生任何的反應以及變化仍然是未知。少公子承認一開始並不是存著善意來好心救她,他隻是單純想讓她活著,不想她的死被蔡候利用,傷害綏綏而已,至於放入玄牡珠後她的身體是好還是壞,完全不在少公子的思慮範圍之內。
少公子第一次見兩人這種微妙的關係時,相當好奇,都是挨著耐心看到最後才肯罷休。可次數多起來,偏就覺得不可理喻,甚至完全不能理解兩個人相愛的人,卻落得這樣的境地。他沒有再繼續聽下去,起身回了藏花閣。
若是那些醫官診不出個所以然來,蔡侯一定會派人來藏花閣找他。
少公子悠哉地回到藏花閣之後,卻見叔薑正在廊子裏麵等著他。
“危機解除了?”叔薑一見他便開口問道。
少公子點了點頭,推開門走進了正廳,依次點了燈火和香爐後,靠在小榻上閉目養神。
“那我就放心了。”叔薑歎了一口氣,轉身就要走。
“你今日,可是被蔡侯拖住了,抽不開身?”少公子開口問道。
叔薑停了腳步,回過身看著閉目養神的少公子說道:“他給我指派了一門親事,讓我去接旨。”
少公子睜開眼睛,猛地坐起身子。他低著頭想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說道:“福祥公主這次的劫難,是不是和你這突如其來的婚事有關聯?”
叔薑輕微地歎了一口長氣,沒有說話。
少公子權當他是默認了。
“我猜蔡侯塞給你的人,一定不是你喜歡的。”少公子側過臉,看著叔薑說道。
“喜不喜歡又能如何,我最愛的人,可能這輩子都無法與之相守,所以沒了這最愛的,娶誰,都是一樣的。”叔薑嘴角含著若有若無的苦笑。
“那人所求的不過是成為將軍夫人,我答應了,她從此以後便不會在蔡宮之中繼續陷害福祥公主,也能替叔懷還了一個欠她的人情,如此一舉兩得又有何不可?”叔薑的話,使少公子聽明白了,慫恿綏綏的貼身侍女去楚姬夫人麵前扮鬼的,應當就是叔薑所說的要成為他妻子的人。
“可是你,沒有想過自己嗎?”少公子突然覺著麵前的大個子,莫名地讓人覺著心疼。
“當初憑公子的本事,從我麵前帶走福祥公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是公子怕牽連我,卻沒這樣做,那時公子可有想過自己?”叔薑搖了搖頭道。
“我叔薑從來不是薄情之人,公子為我著想,當我是朋友,我也自然不會負了公子。”
少公子並不知道叔薑與他所摯愛之人的前塵往事,可少公子想著若是將來與綏綏,如同叔薑現在這般,無法與摯愛相守一生,那麽他此生,便是那尾生抱柱,不會將心托付給任何人,也不會像叔薑這般,隨隨便便與人相許,了此殘生。
少公子心思突然變得複雜起來,他突然害怕,若是有一天,事情不受他的掌控,使得綏綏被迫離開他,他會怎麽辦?當他還沉浸在無邊的憂慮之中,便聽到叔薑在喊著他的名字。少公子猛地回神,隱約地聽到有許多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
少公子想到在椒蘭宮暈死過去的楚姬夫人,長歎了一口氣,搖搖頭:“看來今晚又睡不成了。”
兩人一同被蔡候遣來的侍從請去了椒蘭宮,一路上叔薑也不多嘴問少公子發生了什麽,隻跟在身後專心走路,少公子很喜歡這種話不多的人,因而對於叔薑的喜愛越來越多起來。
到了椒蘭宮的寢殿,便見滿地狼藉,幾個醫官正哆哆嗦嗦地跪在床前,有兩人醫官的額頭還被砸出了血,也不敢隨意亂動,隻能帶著傷,硬著頭皮地給躺在床上,依舊昏睡不醒的楚姬夫人施針。
少公子探頭望去,見躺在床上的楚姬夫人麵色已非常人之色,白的發青已然是死去多時的麵相,他抬手試探她的鼻息,卻感到她仍有微弱的氣息,身上無比冰涼,隻有存放玄牡珠的胸口之處還帶著微熱。少公子問了跪在床前正在施針的幾位醫官,幾人都說楚姬夫人是脫陽之整,脈象上已然是無力回天,可不知為何卻還尚有氣息在,他們無論怎樣刺激楚姬夫人的穴道,她就是不醒。少公子遣散開這些醫官,掏出袖袋裏的匕首,在楚姬夫人的手臂上劃了一下,有血痕,卻不見流出血珠。
“你為何要傷她?”蔡侯見狀,猛地拉過少公子並打掉他手裏的匕首。
少公子瞪了他一眼,譏諷道:“蔡侯這般心疼,怎不見賞楚姬夫人鴆酒之時的半點猶豫呢?”
蔡侯啞口無言,感受到四周的醫官、婢女正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一聲下令讓閑雜人等全都退了出去,諾大的寢宮隻剩下知道他秘密的那幾個人。少公子抬起頭看了一眼站在蔡侯身邊的老舍人,想是蔡侯已經將他當做了心腹,所以無論談及什麽都不避諱。
少公子不知現在這位老舍人是究竟站在燕君那邊,還是楚國那邊,因此他不敢在這位老舍人麵前露出一絲馬腳出來。
“你從楚姬夫人這裏,知道了什麽?”蔡侯眯著眼睛,麵露凶相。
“國君莫要高看我,我不過是個江湖毒醫,況且又不如蔡侯這般八麵玲瓏,我不過是從進門之時聞到了,這寢宮裏麵飄著七星海棠的味道,所以才這樣說的。”少公子撇著楚姬夫人的桌子上依舊放著那裝著桃花酒的陶甕,隨即便開口道。
“這七星海棠無色無毒,孤很好奇,你如何聞得到?”蔡侯隨著少公子的眼神,也看到了放置在圓桌上的桃花酒。
少公子暗沉了一口氣,莞爾一笑:“雖然毒藥本身無色無味,可會使桃花酒本身香甜的氣味變得清淡,如我這般自小就與毒藥打交道的人,一聞便知。”
蔡侯的眼珠轉動頻繁,似乎不太相信少公子這一派胡言,可轉眼間又像是想到了什麽,立即抬起眼睛盯著少公子問道:“你既然這般了解七星海棠,可否遇到過,服了七星海棠的人,還活著的?”
少公子直視著蔡侯的雙眼,未曾退縮,他神色坦然,雙眸之中未藏任何心機:“七星海棠見血封喉,若是能從這毒藥裏逃了,許就是天命吧。”
蔡侯回過頭,看了一眼依舊昏睡的楚姬夫人,小聲嘀咕著:“難道,是她沒有喝?”
少公子知道蔡侯嘴裏的這個她,是綏綏。可他卻故意裝作聽不明白,將蔡侯嘴裏所說的她,當成楚姬夫人。
“若是國君一心想要楚姬夫人死的話,那以後再有此事發生,也不用來叫我了,楚姬夫人我也不會再出手相救了,這樣不死不活的,不是挺好嗎?”少公子故意以話激怒蔡侯。
“她的身體裏不是有玄牡珠嗎,就算是死了也可以再活過來不是嗎?”蔡侯不可置信地厲聲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