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容濁清雅炎炎光
我捧著衣服緩緩地走到屏風後邊,簌簌地脫著身上的衣裙,好在今日穿的衣裙是常服,穿脫還方便些。
“我想讓你為我作一副畫像,我的畫像。”她的聲音輕輕的,倒像是在懇求著我。
我在心裏翻了一個趔趄,心想這女人是在跟我示弱呢麽?蔡國擅長丹青的姑娘又不隻有我一個,蔡侯身邊執墨的女官想必畫畫都是無可挑剔的,我覺著那個芙蕖就應該畫的不錯,可為何偏偏又讓我來?
“然後呢?”我係好上衣的帶子問道。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聽她說完,我真想從屏風後麵衝出來,把換下來的衣服丟到她臉上。
“你方才為何會站在我這邊幫助我,而非弱勢的芙蕖。”她見我從紗簾後出來,麵色稍微不似剛才那般悅色。
看來上次從她這裏救走了雉兒,一定讓她覺得我是個鋤強扶弱的缺心眼兒。
“那姑娘一看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人,以為自己在蔡宮官有多大,隻不過是王侯的玩物罷了。”我走到落地銅鏡麵前,並且美滋滋的來回踱步,心想自己從未穿過這樣清涼顏色的衣服,倒是顯得人清瘦又白嫩。
“玩物?”楚姬夫人苦笑“你與我何嚐又不是他們手裏的玩物呢?”
來了三次椒蘭宮,唯獨這一次,是我了解楚姬夫人最多的一次,或許也是最真實的一次。雖然是赤裸裸的訴苦,但卻比第一次的病弱,第二次的逞強要讓我相信的多。
我回過身看著麵色有些蒼白的她說道:“我可與她不同,我知道自己的斤兩,肯定會比她活得久。”
“可為何你受她臉色卻不與蔡侯說,而且·····”我不知道猜測的是否正確,自然也不敢說出來。
“而且,還被他們所監視對嗎?”楚姬夫人站起身子緩緩朝我走過來。
看來我是猜對了,楚姬夫人從我進宮開始就被蔡侯控製了,包括於我喝的七星海棠的桃花酒,若是細想,錦湘被蔡侯指使,楚姬夫人也是蔡侯授意,那麽從進宮那天,變著法的讓我死的就是這廝。
“偌大的蔡宮,隻有我一個楚國人你不覺得奇怪嗎?”楚姬夫人也走到銅鏡麵前,看著鏡子裏麵的自己仿若喃喃自語。
這個問題,我其實也想過。隨我入嫁蔡國的那些陪嫁,跟隨的婢子侍女奴仆有百人,陳國在諸侯國並不算大國,而楚國可是在九州諸侯國中唯一的一個已經加冕稱王的強國,並且楚姬夫人還是楚王唯一的姐姐,陪嫁過來的女婢奴仆肯定不在少數,可為何蔡宮甚至椒蘭宮中一個都見不到。
“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我不知道是否能有時間於你講完。”楚姬夫人朝著鏡子裏的自己淡淡地笑了笑。
“當初見你美貌,我懼怕過你搶走叔懷,就像之前的那些女人一樣,一個一個都不安分,那杯桃花酒想必你也猜到了,並不是我的主意,我知道他目的是什麽,卻也沒辦法違背他的意思。”楚姬夫人嘲諷地笑道。
“那個時候我還在想,就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吧,若是能毒死你,這樣他就又剩下我一個人了。”她的眸子晶晶亮亮,好似閃爍的繁星一般。
“可是沒想到我確是百毒不侵,還能蹦躂這麽久。”我無奈的搖了搖頭,走到屏風旁的小榻上坐下,心想楚姬這個女人還真是傻到家了。
“若非我有意替你隱瞞百毒不侵的事情,想必你早被蔡侯所造的意外橫禍給害死了。”楚姬夫人眸子閃著狡黠的光芒,卻笑的溫柔。
“你以為能瞞住他多久嗎,想必他早就知道一般的毒藥對我來說壓根兒就沒用,所以才讓那刺客混入宮女之中,給我來製造一個意外,並且還是那種齷齪的蠱毒。”我心裏又想到小雨難過的樣子,心裏萬般沮喪。
“你自然可以把我送你的那幾壇桃花酒給他嚐嚐,這幾壇酒可是當初他那位寵的不得了的錦葵夫人送來的,他也自然知道那幾壇酒裏麵都放了些什麽?”楚姬夫人的笑聲聽起來充滿了無助與絕望。
“嗬,”我淡淡地笑道:“夫人這是在幫我了嗎?”
“你與那些人不同,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也很清楚叔懷是個什麽東西,更重要的是你並沒有聽信那些傳言來誤解我是個十惡不赦的毒婦。”她緩緩走到我的對麵坐了下來。
“夫人,您以前在我入宮初時,可不是這樣對我的。”我拄著下巴,又提及其那次桃花酒的事情。我自然不會忘了麵前這位可是賜過我毒酒的人,雖然幕後黑手是蔡侯,可是作為給蔡侯遞刀子的那個人,我確實還是對她親密不起來。剛才幫她隻是出於不能讓不知好歹的奴才在我麵前太囂張罷了。雖然我同情她的遭遇,我可完全沒有要跟她握手言和的意思。
“小姑娘還挺記仇的。”她扯著蒼白的嘴唇會心一笑。
“若是我並不是百毒不侵呢,雖然說是蔡侯授意的,那也是你遞的刀子。”我麵目表情的說道。
“那隻能怪你時運不好,這世上每天都在死人,有的人想死卻死不了。”楚姬嘴角噙著笑,雖是看起來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整個麵目卻異常的悲傷。
“那我被毒死了,是不是還要托夢謝謝你?”我撇著嘴索性不看她,明明想要埋怨她,可見她的樣子卻不知為何忍不下心來了。
許久,楚姬沒有再說話,我回過頭看她,見她正望著牆角的釉色青瓷花瓶裏的桃花枝出神。我心想這廝不是要講故事麽,見她一言不發的傻坐在那,也不像是說故事的樣子,才要開口問,卻又聽見她開口說了話。
“合歡,你說如果現在的你遇到以前的我,我們會不會成為十分要好的朋友。”
我狐疑,心想楚人的示好方式果然與眾不同,先給打個棒子再給一個甜棗吃,這話未免有些突兀了。
“畢竟以前的我並不是現在這個鬼樣子。”她眼角星星點點閃爍著水光,讓她顯得異常的柔媚。
第一次這樣近的觀察她,她眉宇間是有一絲楚人與生俱來的英氣,鼻子堅挺,眉眼倔強,若不是麵色過於蒼白,也是個風華絕代的佳人。我很想知道她的病,是如何一朝一夕積累成現在這個模樣的。我想以前,大家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若是楚姬夫人在楚國呆一輩子,隨便找個宗親少年嫁了,也不至於連孩子都不能生;若是我一直呆在終首山上,也不至於每天提心吊膽的活著。如此想著想著,感同身受,便也沒有那樣排斥與她親近。
想必她見我麵色不似剛才一般沉悶,便抿著嘴笑了笑主動地說道:“楚姬姓羋,容濁清雅,炎炎而光。”
羋雅光,名字出於楚國名家白商政的《容世》,是個好名字,我剛要誇一誇給她取名字的父母,卻見她皺著眉頭,閉著眼暈了過去。
我一開始沒覺得她是真的暈了過去,一直以為她在與我玩笑。喊了幾聲沒應,走過去摸了她一下冰涼的手才覺不對,於是衝門外大叫傳醫官。
由於兒時跟在淨慧師父身邊,對醫病之舉自然也是耳濡目染的會一些。我抬起手輕扣她脈門,聽得楚姬夫人脈象虛弱無力,渾身上下且冰冷異常,隻有胸口那處還有少些溫熱。想到若是方才我幫著芙蕖氣她兩句,她這樣虛弱,肯定會使她即刻倒下,屆時芙蕖的脖子還能有多硬,都沒有什麽用了,頂撞了國君的正妻,致使其徘徊在生死邊緣,芙蕖早已必死無疑,任誰求情都不可能有生還之機,若是楚姬夫人用此方法,不愁著弄不死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可她為何不這樣做呢?
我想著她對我突然的示好,是因為我並沒有站在芙蕖的那邊擠兌她,反而是幫著她修理了一院子的刁奴。她見我如此維護她,所以才會選擇與我敞開心扉去談天。這女人還真不知說她些什麽好,明明被蔡候折磨的半條命都快沒了,心裏還殘留著一絲善良,對我卸下心房。
她的這句殘身,在我看來仿佛是時日不多了。
蔡侯趕到的時候,我正與醫官商討楚姬夫人的病情。我是第一次見蔡侯有如此的表情,生怕像是失去了什麽東西一般,緊緊地握著楚姬夫人的手,全然忽略了醫官與我的存在,隨口就問有什麽方法能救楚姬夫人,並且表示,無論是什麽稀奇,隻要能讓她醒過來,便都要不顧一切尋來。
我呆呆地看著蔡侯的背影,並且腦袋極速飛轉。按照以往市井傳頌的故事來看,蔡侯應當是最想要楚姬夫人死的人了,可為何是一副這種好怕她再不醒過來的表情。畏懼楚國可能是其中一個原因,如今不是說要與陳國結盟嗎?莫不是覺得未有將我製服妥帖,還不到時候?
我想了想便跪下來說道:“蔡侯明鑒,若不是芙蕖衝撞了楚姬夫人,楚姬夫人正與妾身一起賞花呢。”而後,添油加醋地將今天在花園裏麵發生的事情全部告訴了蔡侯。
離開椒蘭宮的時候,楚姬夫人依舊是昏迷狀態,蔡侯盤問了幾個下午在場的婢子後,仍舊守在楚姬夫人身邊。我走到椒蘭宮宮門口的時候,下午一直跟在我身後的小內侍交給我幾瓶新做好的顏料。
“芙蕖如何了?”我抬起手想要接過托盤。
小內侍並沒有將托盤給我的意思,伏著身子回道:“奴才送夫人回寢殿。”
我點點頭,淡淡地笑了笑,轉過身去說道:“好,辛苦了。”
“夫人,芙蕖她,她被蔡侯下令杖斃了。”小內侍跟在我身後輕輕地說道。
我回過頭,停下腳步看了看麵前的小內侍問道:“可是真的?”
“奴才不敢與夫人扯謊。”小內侍估計是被我告狀的樣子嚇怕了,頭都快埋到顏料裏去了。
我點了點頭,轉過身繼續往合歡殿走去。
看來蔡侯不僅是個奇特之人,更是個內心病態之人。明明自己心裏喜歡雅光,還異想天開地假裝玩弄她,以此來做報複楚國的假象來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