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第610 母與子
“你們並不是為了躲避天鵬鳥的追殺才化妖為人的?”
??十方畢竟是個人,當真有些無法理解章九喬的心理,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就隻是為了有個家?
??“天王,我不是太懂啊,難道妖怪就不能成家嗎?木精檮杌不就娶妻生子了嗎?”
??“鳥木妖可以,畢竟,他們和你們人相似,都有一顆心,都會哺育後代,但我們草木妖就不行,因為我們沒有心,而我們的後代,也都是隨風逐波,飄到哪裏,就在哪裏生根發芽,和父母再無瓜葛。”
??章九喬回道,語氣已漸漸趨於平淡。
??十方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這倒是,龍行龍徑,蛇行蛇路,各有其道。”
??“各有其道?憑什麽我們草木妖就不能像鳥妖和人一樣,難道就因為上天讓我們生而無心,既然如此,又為何要讓我們作妖,讓我們也有了像鳥妖和人一樣的感情?”
??章九喬似乎被刺激到了一般,本來已經平複的語氣登時又淩厲起來,臉上更浮上一團駭人的怒色。
??“這個……”
??十方登時被問的沒詞了,心說章九喬看來神經也不太正常,這是上天規定的,我哪知道啊!
??不過十方至少明白一點兒,現在最好別刺激章九喬,本來她就是妖化人,和正常人不太一樣,再加上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好不容易變成了人,結果二十年來,兒子死了,老公又被關在西子湖底,守了整整二十年活寡,這他媽是個正常人估摸也能瘋了。
??“在那樹林之中,每一次,當我看著我親生的孩兒們,被風吹散,飄零四方,自此天涯永隔,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們當中哪個能活下來,哪個能生根發芽,哪個能長成參天大樹,我就像萬刀加身一般,痛苦難當,大人,當有一天,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時,或許就能明白為人父母的心情了。”
??十方倒是被章九喬這幾句話給打動了,畢竟,他從小也是無父無母,也曾無數次幻想過,父母是什麽樣的,如果自己有爹有娘,肯定不會讓自己流落到黃覺寺,也不會讓自己淪落為小乞丐,受盡人間冷暖,刀劍相逼。
??“雖然每次天海哥也是這般勸我,說這就是我們草木的命,但我畢竟是個母親,我恨風,我恨雨,我恨那些能帶著自己的孩子,卻在我身上啄花采蜜的鳥兒和蟲子,是他們硬生生奪走了我的孩子,那時,我怨恨上天為何要讓我們草木經受這樣的痛苦,直到有一次……”
??“有一次?”
??“是的,有一次,樹林中來了幾個人,那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人,他們一個個都穿著白色的衣服,帶著白色的帽子,拉著一張草席,裏麵裹著一個不會動的人,到了我和天海哥的麵前,他們商量說,這兩棵樹挺大的,可以遮風擋雨,就把娘埋在這裏吧。”
??“原來是遇上了發喪的人家了。”
??十方並沒有吭聲,隻是心裏暗暗念道。
??“他們就在我的腳下,挖了個坑,把那個不會動的人埋了進去,又立了塊墓碑,之後痛哭了一會兒,這才離去,再之後,時不時就能見到他們又回來了幾次,每次都跪在我麵前,哭上一哭,燒些白紙,再後來,又有不同的人把不會動的人,也這樣埋在地裏。”
??“我開始好奇起來,就問天海哥,他們這是做什麽?難道人也是種在土裏,會長出一個新的嗎?但為何我從沒見過,有人長出來呢?”
??“那時天海哥也不太懂,無法回答我的疑問,雖然我們也猜出來,那些不會動的都是死人,但在海中湖的時候,草木妖死了,都是自行枯萎,而鳥妖死了,就會被其他鳥妖分食掉,並不會種在土裏,當初,天鵬鳥就吃掉了老主的身體。”
??十方雖然聽的是糊裏糊塗加膽戰心驚,但卻不敢再刺激這個好像已經瘋狂了的女人。
??“再後來,樹林裏埋的死人越來越多,既有老也有小,偶爾還有人會把隻有人才會用到的東西,跟死人一同種在土裏,甚至有時還有幾百個幾千個死人,被一起扔進樹林,埋到一個大坑裏。”
??“人才會用到的東西?哦,應該就是陪葬品了,幾百人幾千人一起埋了,這不是發生了戰爭就是天災饑荒,看來她和俞天海在那裏呆的時間可不短啊。”
??十方又在心中暗暗念道。
??“我和天海哥越來越奇怪,既然明知道種在土裏,死人也不會複生,為何人要這麽做呢?為了弄懂這個疑惑,天海哥就開始去研究那些隨著死人一起埋進土裏的東西,直到他發現了一種奇怪的東西——書。”
??“書?”
??十方忍不住問道。
??“是的,就是你們人寫滿了字的書本,自此之後,天海哥每天都沉迷在書本之中,連陪我說話都少了,但他也弄懂了,為什麽你們人明知道,就算把死去的人埋進土裏,也不會重新長出一個活的來,卻為何還要這麽做。”
??“為什麽?”十方也起了些好奇心。
??“就是因為隻有你們人才有的東西——家,而這些死人都是至親家人,天海哥說,當初你們人其實也曾像鳥妖一般,會把死人吃掉的,但這些都是自己的至親家人,你們人漸漸無法承受這種痛苦,但如果把死人交給別人,或者隨便扔掉,也還是被別人吃掉,或者被鳥獸蟲魚吃掉,所以才把親人埋在土裏,以求慰藉,這就是你們人所說的入土為安。”
??雖然十方是個貨真價實的人,但還真不知道入土為安是這麽來的,因而聽的是一愣一愣的。
??“雖然天海哥跟我解釋了,但我當時卻無法理解,土不應該是生出草木的地方嗎?人怎麽會這麽奇怪,反而把死人埋進土裏,當真好笑的緊,本來我也沒再當回事,但自此之後,天海哥就迷上了你們人寫的書,凡是有書被一同埋在土裏的,天海哥就會在沒人的時候,把書挖出來,如饑似渴的看,甚至好久好久,都不和我說一句話。”
??“把書挖出來?!”
??十方腦子瞬間一閃,“難道說……”
??“是的,就是你們人所說的盜墓,也正因為這樣,天海哥甚至還學會了僅從土壤就能分辨出,土裏埋的是什麽,是金器,是書本,還是什麽都沒有。”
??十方眼睛瞬間就瞪大了,心裏猛然間升起了一個恐怖的念頭。
??“這,不,不可能吧!”
??而章九喬繼續說道:“因為天海哥迷上了書,每天都是日以繼夜的看書,甚至連話都不跟我說了,我好無聊,實在耐不住,就把那些剛埋進土裏的死人也挖了出來,想學著你們人那樣,體會一下,這個神奇的家到底是什麽,隻不過,我是把所有的死人都當成自己的孩子,因為我自己的孩子,沒有一個是能陪在我身邊的。”
??“你,你和死人玩過家家?”
??盡管十方已經被俞天海懂望土辨物的能力驚的不行,但此刻聽章九喬所說,整個人都有點快崩潰的感覺了,但轉瞬間,十方就忍不住問道:“所以,你就算變成了人,也還是更喜歡和死人相處,也是這個緣故?”
??章九喬平靜的點了點頭,“是的,因為死人最聽話,既不會亂跑,更不會被風雨卷走,而且死人和我一樣,全身都是冷冰冰的,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他們都已經死了,也就不會再死一次了,他們都是我的孩子,不會丟也不會死的乖孩子。”
??十方隻是張大了嘴,目瞪口呆地望著章九喬。
??“我本以為,這就是你們人所說的家,我也能擁有家了,但是我錯了,這些乖孩子們雖然不會再死,但他們也不會跟我說話,而且還會腐爛,甚至連骨頭都不會剩下,每一次一個乖孩子爛掉了,我都難受的想哭,但我哭不出來,因為我那時還隻是個木妖,還不會像你們人,難過的時候,會哭會流淚。”
??“盡管我很難過,但因為很快就有新的乖孩子來加入我的家,倒也能平複我的悲傷,隻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把死人從土裏挖出來,做我的孩子,是你們人絕對無法接受的,很快,就有人發現自己家人的墓被挖開了,你們人也開始查找原因,我和天海哥本以為沒有人會懷疑我們,但不知道從哪裏來了個走畦人,一下子就識破了我和天海哥,說我們是木妖,就是我們挖開了墳墓,他要殺死我們。”
??“走畦人?!”十方更是一驚。
??“原來大人也聽過走畦人的傳說,是的,一個走畦人,我不知道你們人裏麵,還有能殺死妖怪的走畦人,但天海哥因為看了很多書,他知道,是他告訴我,那叫走畦人的,隻不過,那個走畦人並沒什麽本事,反而被我和天海哥給殺死了,還連同那些一起要殺死我們的人。”
??“你們殺了那個走畦人還有那些死人的家人?!”
??十方顫聲問道。
??章九喬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但因為動了法力,就驚動了那些還再搜尋我們的天鵬鳥手下,我和天海哥隻能逃走,我忍痛無奈拋棄了我那些乖孩子,之後又和天海哥輾轉了好多地方,每次都是在你們人埋死人的墳地落腳,但不久就要再殺人逃走,直到有一次,我和天海哥都受了重傷,逃到了一個名叫淮楚興化府的地方。”
??“淮楚興華府?”十方疑惑了片刻,突然抬頭叫道:“不會是紅玉姐姐吧?”
??章九喬搖了搖頭,語氣中帶著一絲淒涼,說道:“不是紅玉姑娘,而是她的祖父,他就是在我做妖怪的時候,唯一一個活人的乖孩子,也正是因為他,才讓我有了想要化妖為人的想法。”
??“紅玉姐姐的祖父?”
??十方此刻已經不是驚或者傻了,幾乎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了。
??“當時,我和天海哥一起逃到了興華府,在一處大墳地裏藏了下來,而那個孩子,就是那個大墳地的守陵人,我傷好了一些之後,又忍不住挖出一些剛入殮的死屍,結果卻被那個孩子發現了。”
??“他發現你們是妖怪了?難道你們也殺了他?”
??章九喬卻搖了搖頭。
??“那天晚上,他正在巡查墓地,卻聽見我叫那些死屍乖孩子,他就躲在一旁偷看,見我並沒有傷害那些屍體,他也沒聲張,隻是快天明的時候,他主動出來對我說,能不能讓他把這些屍體重新埋回去,如果我真想有個孩子來陪伴,他自願當我的孩子,否則,要是被人發現墳墓被動過,我們也不安生,他也會被抓去官府問罪。”
??“是他主動提出來要當你的兒子?”
??十方目瞪口呆地問道。
??章九喬神情黯然,眼中露出了一絲和人一樣的溫馨之色。
??“因為他是個孤兒,從沒有見過爹娘一麵,是被一個不會說話的守陵人在一個墳塋旁撿回來的,他說他從小做夢都想有爹娘的疼愛,盡管他知道我是妖怪,但卻見我對那些死屍就像對親生孩子一樣溫柔,他也頗為感動,覺得我不像是個殺人的壞妖怪,因而就不想讓我被太一道除掉,所以才主動出來的。”
??“不想你被太一道除掉?”
??“是的,因為距離興華府不遠,就是太一道的第一山宗,故而興華府一直都沒有什麽妖怪敢來,當時我和天海哥身上都有傷,如果驚動太一道,勢必也會再驚動海中湖,那我和天海哥恐怕就要斃命在興華府了。”
??十方這才點了點頭,心裏也莫名有些感慨章九喬這令人稱奇的詭異經曆。
??“自此之後,他就真陪著我,和我玩起了娘和兒子的遊戲,因為我不再挖死屍,也就沒有再暴露,漸漸的,我就把他當成了親兒子看待,他也把我當成了母親,把天海哥當成了父親,他每天都陪我們說話,給我們講人到底是什麽,家到底是什麽,父母和孩子,又到底是什麽,還會親口叫我娘,叫天海哥爹,那段時間,我和天海哥都特別,特別地開心,直到有一天,他帶了兩瓶酒,一隻雞,哭著來看我們,跟我們說他要走了,日後不能再盡孝了。”
??十方倒也明白,如果沒出事,恐怕章九喬現在還是一棵樹種在興華府的墳塋裏呢。
??“他要去哪兒,為什麽要走?”
??“他說朝廷和大錫國打仗要征兵,他已經被強征入伍,馬上就要奔赴西北邊疆,此一去,恐再無相見之日,而後,他敬了我和天海哥三杯酒,又衝我們磕了三個頭,還叮囑我們保重,千萬不要再挖屍體了,最後他哭著念了一首詩,自此離去。”
??章九喬一邊說,眼中也流下了淚水。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起初,我雖然也很不舍,也很難過,但就像我那些隨風而去的孩子還有那些被當做乖孩子的死屍一般,我知道他遲早有一天也會飄走,飄到遠方,我以為我能忍的住。”
??“但等他真的走了,我才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身體被完全掏空了的感覺,我發現我怎麽也承受不住了,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完全懂得,那是一個母親,親眼目睹愛子離別時,那種扯心裂肺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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